論旅行
生命是一次旅行。
一棵蒲公英幻想著泥土,它在泥土上夢見很遠的泥土,風像未可知的命運將它送到該去的角落。
一個人由他的知識和德行導遊著,他將聽命於命運,懷著對未來的顫栗,相信這世界的理性。他看見風景,又被風景扭曲:清麗的風景、詭譎的風景、雄壯的風景、怪誕的風景,都是模棱兩可的勸慰與誘惑。在旅程中他將拔高自己的渴望,相信奇遇,餐風飲露,並懷著對野蠻的試探,征服那些巨大的敵人,食肉寢皮。可是誠如桑塔亞納說的,人類有無窮無盡的自欺的才能。最乏味的旅程如果是孤旅的話,會把它編造得驚心動魄,扣人心弦。一幫無聊的同道僅因為走了一遭,便可以“產生”一係列的讓人笑破肚腸的趣事軼聞。如果他能走過一道岡坡,他就會有征服了喜瑪拉雅的狂氣;將一個貧窮的水洲設想成世外桃源;將一個山民設想成天外來客;將一條司空見慣的溝塹描寫成人煙罕至的峽穀,這都是旅行者的伎倆。
可是跨越和冒險的衝動還是存在的,隻要他沒有身心兩銷,他就不會總是一個謊言製造者。旅行的信仰是離開老地方,而它的目的是回到老地方。那隻是一次短暫的驚喜——人生是多麼短暫啊!他走過了,他叩訪了,可他還來不及觀賞一路的風光,死神就將召喚他回去,他丟開了他的車輦,丟開了他的疲憊和興致,丟開他的榮耀與歡呼,留下深深的遺憾往回走——一批又一批人就是這麼回頭的。如果他能找到來路還算有福了,更多的人已經找不到來路,像斷線的風箏,像一曲吹出去的笛聲,像一塊因為遊戲擲向河心的瓦片,他跳躍過兩三下,他沉沒了;什麼崇高,什麼廉潔,什麼瀟灑、偉大,都是瓦片在矚望河水時的玄想,當它投向河心的懷抱,惟一的就是悲哀和永恒的沉寂。
那麼人總還知道他應該死在何處,去向何方。有一種是遊俠,有一種是流浪漢。仗劍天下,抑惡揚善;或者乞食憐衣,夢遊千裏。同時旅行,歸路不同。或者死於暗箭陷阱,或者死於破寮荒野。萬丈豪情與千重目真恚,都是因為信仰的不同而使末路荒蕪。一個是壯美的荒蕪,一個是淒涼的荒蕪。
你魂歸何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上的人會照你的影子,想象他們的歸宿。記住一個印度詩人感激這生命旅程的話吧:“我的世界和我相濡以沫。(泰戈爾)”
論死亡
泰戈爾安慰我們說:“死亡是永生的大門。”另一個安慰我們的人是伊壁鳩魯,他認為死亡對於我們是無足輕重的,“因為當我們存在時,死亡對於我們還沒有來,而當死亡時,我們已經不在了。”
如果沒有死亡,詩、哲學和宗教要它何益?它們是不可能存在的。既然死亡和罪與憂傷同樣困擾著人類,它就不可能解脫。是的,死亡不可能解脫。永生的幻想像一首禱歌。除了宗教,時間也可以消滅死亡的恐懼(梅特林克語)。博爾赫斯在一首詩中這麼寫道:“死亡的證據屬於統計學/沒有誰不是冒著成為/第一個不死者的危險”。抗拒死亡,在放縱的宇宙中,任何罪惡都是其用心險惡的幫凶。正義被絞死的可能性大大地高於邪惡,死亡的絞索總是套在美的脖子上。死亡是邪惡爭食的盛筵。辛格說,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屠場,一個龐大的地獄。我們的肉體在遭受死亡之前,精神已經死過一千次了。自戕與他殺在向我們輪番進攻。誰要在死亡充盈的空間裏抹去我們的痕跡?那生命不絕於耳的雄壯而響亮的痕跡?不是痛哭,而是呐喊,在通往地獄的台階上反抗著死亡的收成。生活的理由與死亡的理由相等——加繆認為這是世界荒謬的本質。死亡是消失,不是永生,生活是隱藏,不是顯露。死亡是無望的消失,隻有在生活裏,在意識裏,我們以強健的體魄和思想審判著死亡,看清它的麵目,昭示它掐滅一切的滔天大罪;悄悄地帶走一個人和轟轟烈烈地帶走一個人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同,它隻是給活著的人更增添了累積的憤怒。不可戰勝的生命可以把死亡稀釋,但死亡終有一天會卷土重來,死亡是繁殖的細菌,它窺伺著每一個人,它不動聲色,在你高聲說話時打著盹,而突然醒過來的知覺會看見死亡的鱗爪,生命在恐懼中拉長了,如此之多的苦難我們還有活下去的勇氣,最溫柔的死亡贈給我們的也是巨大的悲痛。因為能承受死亡,所以人能承受一切,這是世界生機勃勃的真諦。詩人裏爾克一句詩這麼說:“隻有我們凝視著死亡。”我們凝視著它,是在猜測它,還是在拒絕它,還是在正視它?我們凝視著它,冷眼看它的獰笑,以我們精神探索的巨大時空包容它,躲避它,和它捉著迷藏,向它展示生命無比的美妙之處和綿亙無際。死亡是無情的,我們明白了它不可悔改的德行,於是,我們追求著那永生的光——在永恒的黑暗中,那光芒不僅照耀著我們死去的靈魂,也照耀著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