購買前蘇聯作家瓦西裏耶夫的小說《這裏的黎明靜悄悄……》,是在1980年11月5日——我的書上寫著這個日子。而同名電影再一次感動我卻是在二十年之後。這個以黑白/彩色交替出現的電影,恰到好處地表現了戰爭的殘酷和和平的美好。黑白顯得更真實,有紀實般的檔案風格,好像是讓我們翻開一段記憶久遠的往事;而故事中主人公的生活回憶,本應是黑白的,影片卻反其道而行之,采用了彩色:鮮麗的、夢幻般的、童話一樣的鏡頭表達的是人們對美好、和平、寧靜生活的向往與懷念。其畫麵是絕對的唯美和浪漫的。這樣,黑白——嚴峻的現實主義,彩色——唯美的浪漫主義造成的對比是觸目驚心的,給人的視覺造成的衝擊十分凶猛,讓人無法平靜。人們不得不這樣想:戰爭摧毀了一切,戰爭破壞了我們的詩一般的生活。
看一看彩色回憶中的裏塔,也就是奧夏麗娜(小說譯為麗達、奧夏寧娜)與她的軍官丈夫和兒子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的畫麵吧,那個長得像天使的兒子,丈夫臨走時回頭對她的一笑,溫馨的家就像油畫一樣美麗;任卡也就是科梅爾科娃(小說中譯為冉卡、康梅麗珂娃)與男友在雪野中的追逐、馬匹、白樺林、鄉村教堂的尖頂、教堂的鍾聲以及與之相配的音樂,無不在謳歌青春的美好和俄羅斯大地上寧靜生活的那種詩意與情調;猶太女大學生古列維奇也就是索菲婭(小說中譯為古爾維奇)與她的男友在大學裏的幾個典型畫麵,包括男友送給她勃洛克詩集,同樣是詩一般的;就連那個膽小的、愛撒謊的加爾卡也就是切特維爾塔克(小說中譯為嘉爾卡、契特維爾達克),她的回憶就完全是童話了:她坐在月亮上,她遇見了一位王子般的青年,並且坐著豪華的馬車出嫁;那個來自大森林的鄉村女孩利紮,也就是利紮韋塔、布裏奇基娜(小說中譯為李莎、李莎維達、勃利奇金娜),雖然她回憶的鄉村生活很有實感,如木屋裏麵的擺設,如她因為寂寞差點做出的傻事,但絲毫不影響畫麵的唯美。
因為電影的編劇依然是瓦西裏耶夫本人,電影完全忠實於原著。五個女戰士都寫得豐滿感人,令人難忘,絕不概念化和臉譜化。我認為它塑造得最好的是科梅爾科娃(任卡、熱妮婭)和鄉村女孩利紮(利紮韋塔、布裏奇基娜)。我們還記得全家被德國鬼子殺害的科梅爾科娃,這是一個敢恨敢愛的美麗女性,被戰友們稱為“魔女”,當然是指她的美和身材了,她在家裏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軍官,但是,在協助瓦斯科夫親手打死了一個德寇之後,卻感到了一絲後怕,甚至把那把敵人的刀子丟進了湖中——這是一個未來的母親對世界和平的祈禱。雖然瓦斯科夫啟發她,對她說:“他們違背了人性,因此他們也就違法。”小說中瓦斯科夫(也就是華斯珂夫)是這麼說的:“他們不是人,不是人,這群法西斯根本不能算是人,甚至連牲畜也不如。”扔下刀子是小說中所沒有的,這個細節添加得很好。科梅爾科娃最令人難忘的是她兩次引開敵人,吸引敵人對自己的注意。一次是影片中最經典的鏡頭:就是她脫掉衣服,冒著寒冷去湖裏遊泳,用顫抖的嗓音唱《卡秋莎》。這位女性的偉大之處一下子就凸顯了出來。在最後,又是她為掩護戰友,唱著歌冒著敵人的子彈,在森林中穿行。同樣也是嗓音顫抖;那首歌完全是她性格的寫照:“他對我說了,你將是我的。我將燃燒著,熾情的生活,微笑的媚人,滿足的眼神,答應我,天堂的歡聲,他有時微笑,有時流淚,噯,他沒有愛我,給可憐的心,他這樣說了……但他沒有愛,不,他沒有愛!”我們看到她被敵人打死後眼睛的特寫,小說也寫到了德寇迎麵打死她之後,“事後還久久地凝視著她那死後還顯得如此高傲美麗的麵龐……”
電影裏的那個鄉村女孩利紮的死是非常悲壯的,她在暗地裏戀著瓦斯科夫準尉。我們記得有這麼幾個一閃而過的鏡頭:利紮為瓦斯科夫解船繩;利紮在瓦斯科夫來到後,大家不想跳舞要解散時,她央求科梅爾科娃再給大家唱一首歌,也就是想讓瓦斯科夫再多呆一會兒。這個憨厚純樸、又有點內慧的、對愛情抱著朦朧幻想的鄉村姑娘的形象,就這樣在這些細節中不動聲色地、熠熠閃光地給托了出來。她還非常想給瓦斯科夫唱一首她家鄉的歌,可是因為埋伏而不能唱,瓦斯科夫許諾她,等完成了戰鬥任務與她一起唱。這個美好的希望鼓舞著她,哪知卻最後陷入沼澤而犧牲。在小說中,瓦斯科夫是愛她的,小說寫道:“這個姑娘可真像自己的故鄉人,樹林裏長大的,她可真會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的,她身上可真有股熱勁兒,跟俄羅斯暖炕上散發出來的一樣,就是他今天夢見的那種親切的暖炕。”純樸可愛的利紮,這個演員的長相與氣質,與角色非常貼近,甚至她臉上的雀斑也透出一種來自大自然的氣息。人們無法忘記彩色的回憶中,她在家中因見到那個年輕獵人時的一雙清純可愛的、隻屬於鄉村少女的美麗眼睛,這雙眼睛因她的消失而讓我們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