嶄新的書的確可以劃傷我們的手指,這隻是指它的外觀。而書,書的內部,豎著寒光閃閃的刃口。卡夫卡說過類似的話,他說書是揮舞著對付內心世界冰封的大海的斧頭。書當然不隻要劈開我們內心的那個“北冰洋”,它還要審判這個世界,書是無聲的法律和宗教,在我們靜下心來的時候使有人膽寒,有人看到了自己的末日。書是傳遞真理的柴薪,升華靈魂的翅膀,挑開黑幕的槍刺。

書除了肯定正義外,還有著強烈的懷疑精神,像暗夜的大野裏透出的兩道孤獸的眼光——那就是它的鋒芒。書懷疑,探求,警惕,破壞,慫恿,甚至召喊,以它精神的權杖凝聚起一批批鬥士。書是戰鬥的,書是火器,它不是一把消遣的搖椅,充滿著膩滑,無聊,讓人陷入逃避的幻覺中。

書本是心靈的記憶。(博爾赫斯)

一些陳舊的書,我們翻開時,那裏麵的語言,和那些掌握語言的人,將語言組合的靈動方式,依然向我們噴吐出新鮮如昨的氣息。就仿佛突然遭遇一個原野的早晨,露水滴落,馬嘶的聲音遼闊嘹亮,葉子在寒氣中顫動……

另一些精美的書,古板著麵孔,向我們講述著一些往事。但書本不隻是過去的記憶,至少有一類書,是為我們乏味、孤寂和漫長的生活注入活力的汽油,是從遠方卷來的潮汐。

是的,有一類書就是海潮。你合上這本書,它就休眠了,退潮了,但一旦打開,它就洶湧澎湃,淹沒一切,卷走你精神與靈魂堆積下來的垃圾,滌蕩那些蒙塵的晦暗,使之光鮮,滋潤。這樣的書,是為傾聽者存在的。

還有另一類書,正以虛偽的方式存在著,把現世的一切描繪得合情合理,使我們看不到精神蹂躪在世紀末的麵目。

也有另一類書,是多餘的書,是書的垃圾,它們冒充書的朋友與同道,並且寫著“××正之”、“××雅正”、“××一笑”,毫無道理地、人滿為患地堆砌在我們的書架上,敗壞著我們的味口。

我在那隨便打開的書裏突然遇見了一位昏庸的國王,一幫諂媚的佞臣,一些刺客,一些放逐的忠良、哀怨的宮女,還有那即將傾圮的高牆,一頁詩,生鏽的沙漏……;而我在國王的眼中看見了他怎樣刻寫曆史,從他的皇袍上讀到了曆史摩擦出來的響聲:有時候是暗的,有時候是明的。曆史的烽煙已經熄滅了,殘忍的謀殺、爭鬥,山崩地裂的愛情,也許隻剩下一片荒塚,一塊殘骨,一把生鏽的刀戟,但書本卻記載下一切。當我們翻開書本,曆史就會噴湧而出,充滿著雄渾的聲響,一片輝煌。

書本用文字複述著曆史,它多麼神奇,把曾經發生的曆史,把所有的人(無論是偉大的還是遭人唾棄的)都壓縮成方方正正、平平展展的形狀,讓它們一律緘口不語,封存在一個個角落,讓你翻開的時候,一眼發現它們存在時的熱鬧。閱讀書本,我們就成為了曆史的後代,曆史的脈續者。寫一本書,它會像曆史本身一樣,經受到寂寞、封塵的命運,這沒有什麼可稀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