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繞過一灣流水和看到一簇桃紅,我知道,那是我魂歸的時刻。

我病得如此嚴重,以至於不敢在泥濘中走回父親的清明;可我又渴望著凝視一株沒被道路鏟除的枯樁,看它爆發出三月爭先恐後的綠芽來。

我看見榆樹上有牛擦癢的痕跡,老年人把冬天的鼻涕抹在矮牆上。陽光正在鄉下悠然地遊走,星星全去了田野的上空。蛙聲留給了鄉村,蛙肉留給了城市;可是它們前仆後繼的歌唱,就是糧食的本來麵目。

最後沒有被腐蝕的就成了文化。歲月隻淘汰著人,把他們一一抹去,可是路卻愈來愈長,石板上的路,屋脊上的路,砧聲裏的路和民歌裏的路,到處閃爍著雨水的光芒。

門楣期待著一個似曾相識的老人;一幅年畫期待著一個夢幻般的紅衣媳婦;一個青花碗期待著一個家族的續譜;一條步履蹣跚的狗期待著重回菜花地裏的春光。

黃泥地上的曆史是我們所有已逝歲月的幻覺。被經年的雨所衝刷不動的,除了樹根就是那一麵朝向蟋蟀的月亮。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一句詩曾經打敗過一支古代的部隊。有人用這句詩策反了許多楚國的兵士。

這不是詩的魅力,是鄉村的魅力。池塘的春草是如此地纖弱,可它勝過鐵的刀戟戈矛,勝過英雄主義和呐喊。

有什麼能證明故鄉江南的春天確實來了?一根一根細微的春草從塘水中鑽了出來,像柔軟的頭發,漫長的晦暗的沉重的冬天兀然退去,我們的心就這樣跟那些細小的草站在了一起;它能打敗龐大的冬天,還不能打敗千軍萬馬嗎!

我們身上是如此地暖烘烘的,生命變得一無所想了。

我叫農夫。在柴煙燃起的黃昏召喚兒女們歸來。我背著犁,耕種土地。我相信純樸,沒有壞心。唯一詛咒的是連陰的雨水。我罵牛,那是因為愛它。穀子和棉花是我的遺傳。我還保存著遠古的傳說和先人的德行,保持著迷信;而迷信是我們寧心靜氣和絕無貪婪的根本。

記得桑椹吧,記得紅薯吧,記得碗裏的清湯和一把對夏天發言的蒲扇吧,記得父親的駝背和廟宇的青苔吧。鄉村是往事的海洋。它與詩十分近似,差不多都走進了詩裏。因此鄉村是我們精神的歸途,是人生苦惱的偉大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