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兩翼一邊是生活,一邊是技巧。
生活包括書上的生活、聽來的生活(別人的生活)和自己所經曆的生活;技巧包括語言、結構、節奏和你對小說的理解而產生的麵貌。作家靠這兩翼平衡,在一股隱隱的熱氣流的激情推動下,向上飛了起來。好的東西就是這樣,它把人帶得很遠,簡直如冒險。生活和技巧全被輕巧地揉成一團。莫言寫《野騾子》和《豐乳肥臀》時,張煒寫《醜行或浪漫》時,肯定是沾沾自喜、得意洋洋的(!)。你可以體會得到,在這些作家那兒,技巧是這麼重要。然而,隻有技巧,作家將折翅,永遠也飛不起來;他看著自己技巧的羽毛,它太華麗啦,而另一邊呢,卻萎縮了。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他們的作品往往出手不凡,他們的模仿和創造力都是驚人的,他們一出手,往往比卡夫卡更卡夫卡,比博爾赫斯更博爾赫斯。然而,五、六十年代的作家特別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卻極其聰明地、不露聲色地聚集著全身的氣血,他們在心底猛喝一聲,翹起了那根改變文學命運的杠杆。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天生有一種百折不撓的、頑固不化的使命感:改變社會和文學,並推動它們大踏步前進。這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們與生俱來的東西,七、八十年代的作家們絕對沒有(因而,我說一句題外的話:中國的文學大師必在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中出現,不是一個,而是十個八個);他們的作品不僅僅是作品,而是經典。你可以把它當小說讀,也可以把它當精神的高山仰止讀。你不僅僅能觸摸到他們和藹可親的體溫,更可以感受到這和藹、親切、幽默深處的狂暴的叛逆形象。他們一個個狀如土匪,破壞著秩序,恢複著道德,極其清醒。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們呢?他們隻是在形式上把自己打扮成了另類形象,好似一個個的外星上來的奇人,對現存的一切都不屑一顧,其實,他們的骨子裏卻是循規蹈矩的,因為他們尚沒有力量遠行或衝破什麼。生活限製了他們。昨晚在茶寮的一個小聚會,在下篇小說中就會出現。生活對他們太吝嗇了,可他們又不甘心,身體的激情在洶湧並慫恿他們,很容易以性的暴露癖身份和虐待狂身份出現在小說中,以為這就是造反,造這個時代的反,在技巧的精雕細琢上掩蓋生活的蒼白與荒蕪。生活是最過硬的!這是百年前巴爾紮克的話,可它是永久的創作的真理。
暫時放下技巧試試,你會發現你不再關注你的羽毛,而欣賞自己飛翔的姿勢。你會突然改變自己——那個在個人化寫作的美妙陷阱裏掙紮並顧影自憐而骨子裏又自暴自棄的你,會發現,個人化的情緒與整個社會的主流情緒是相隔萬裏的。它太渺小了,太無聊了。這就是為什麼我能一口氣讀完幾十萬字的《豐乳肥臀》、《醜行或浪漫》,而無法一口氣讀完那另一些人的一個短篇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