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一)
當我懷著一種惡毒的想法想虐待過去的作品,這就是無中生有地再寫一部作品。我隨時將否定自己的存在——而不是病毒的完美分裂。後一個詞彙否定前一個詞彙,後一個思想否定前一個思想,後一種寫法否定前麵自認為十分天才的無懈可擊的寫法。
我適合這樣的一種冒險來結束我思潮翻滾的恐懼。噢,是恐懼,當我情不自禁時,我看見了我的血管的痙攣,向生命中的幽靈互逗媚眼,它們想合為一體迫脅我的靈魂,歸順於無邊的寂靜。噢,我必須離去,用新的作品覆蓋舊的作品的罪惡。殺死它,不留一點痕跡。在上一級的台階上,我看到了我,那個跳著不合適宜的舞步的患者,他神經質,遊魂一樣,在完全散去的零亂的場地上,在晦暗的燈光裏,還繼續歌唱著。孤獨的舞者,我否定他。我看見了他的醜陋。我嘲笑他,我向他吐涎水,做怪相。
可是啊,在更遠的台階上,我更加孤獨。害著更重的疾患。手握著筆,麵向虛空。
這就是我們的命運?
否定(二)
我把我過去的一切都放在一個叫“記憶”的匣子裏。可是,我的記憶衰敗了,在許許多多的匣子裏(古老的、現代的、別人相贈或是撿拾的),我試圖說服自己這就是你的遺產:你從所生活的時代搶劫到的一些零零散散的詞彙,你走私來的詞彙,你開始洗錢,把它們換成一種冠冕堂皇的思想,換成大家認可的形式,換成張三李四或王麻子。你把它組合成藝術,就像現在一些垃圾藝術家們所使用的伎倆一模一樣。
在如此糟糕的記憶中你與過去的作品相認,在過去時代裝幀粗糙的書裏(而不是傳說中的羊皮紙裏),在充斥著許多無聊、憤怒的報告、社論和批判文章的雜誌裏,在怪誕的記載著某一天會突發大風雪的報紙上,你會惱怒地說:這是我的作品嗎?
你不認帳。而在書的深處,在被記憶遺忘的深處,在被你企圖否定的地方,書蠹正在年複一年地吮吸著那書頁上殘存的水份——過去時代從紙漿廠帶來的水份。
可是,在一年一年的神所暗示的痛苦的慣性中,你在寫作中煎熬,用自己的筆攪動苦水,並養成了一種離棄自己的姿態。隻有否定才能解放那體內深深的反叛力量。否定就是挖掘,並且製造更多的匣子,準備掩埋自己。
我想起了古代智者的無數個真假的墳塚。
莫非我們的每一部作品都是我們的碑文?
否定(三)
我在否定中重新製訂文學的定義,它的規則。作家在狂妄自大的自戀中會為自己建立起罪惡——名聲有時候是靠罪惡累積起來的。最狡猾的人具有最大的名聲。他賄賂了我們的時代。並讓人們的審美變得狹隘。它還要容忍這個時代的不義,且教唆人與他一起分享這種不義的腐羹。
否定自己,拔出自戀,他握著批判的鋒芒,蔑視陰影(自己的和別人的;長的或短的)。寫作在否定的途中往往會走出美妙的歧路,每個人都將走散,隱蔽起來,在遙想同類的荒林裏做著蠢事。
他是過去時代的遺民,他隔絕自己又擁抱自己,他和他自己的世界相濡以沫,他走出來,成為思想家,擁有了自己的哲學遺產,那全是為自己的生存的。他滿懷的喜悅是孤寂所賜。如果他成為野獸是最幸福的。他知道用自己的體溫抵禦風雪。這就是本領。我要說,我們的每一次出發都意味著迷失。
反諷與他們
不錯,我的作品中充滿了反諷(但並不像他們所說的是對人的埋汰與挖苦)。想一想我們不能再玩世不恭的理由吧(而另一些評論家正以窺陰癖患者的身份打探著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們作品中的性體驗,且津津樂道,並上升為欺詐性的理論)。反諷給我力量,我渴望著。我看見魯迅用他青筋暴暴的手伸出來,用血淋淋的造型呼喊著:救救孩子。這就是反諷在他那兒的力量。
反諷是多麼的有力啊,這熱氣騰騰的寫作。在反諷那裏,我看見了莫言大氣磅礴的語言感覺,一瀉千裏的寫作姿勢(《豐乳肥臀》);在餘華那裏我看見了反諷竟有著催人淚下的真誠(《活著》)。
反諷是如此尖銳和犀利,它挑起我們對陳舊事物的仇恨,使我們不得不心尖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