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三)
真正與文學發生爭執、不共戴天的作家他的內心沒有什麼不安。一個獨創性的作家,他的骨子裏從來不承認傳統文學的合法性。
我·文學
我十分榮幸和冷靜地走上神所默示給我的位置。我說話,那是因為我孤獨。我在紙上滔滔不絕那是因為我對塵世的欲望保持著節儉。我的言語變成了蹂躪的控訴,我的義憤與神保持一致。既不可太滿,又不可虧缺。我知道作家是苦難的代言人,他對真理懷有惻隱之心。他獨特的說話方式是因為他熱愛哲學和寓言。他活著,而屈辱已經死亡。作家是舊事重提的那類好心人,他的詛咒和同情與常人一模一樣。
如果他不能,他就編造神話,將壞人下入地獄;他活生生的語言親眼所見遭烙刑、煎油鍋的慘狀,聽見了不義在地底深處的慘叫;他把最美好的東西插上翅膀,叫它飛去,免受塵世的傷害,他稱它為“神”;他看見思想是怎樣被悲憤凝結的,勞動怎樣變得溫馨而感人;他時常大聲疾呼,直嗵嗵地表示對罪惡的不滿,他把自己從夢中喚醒,給自己打強心針。
我對文學太客氣了,它是我的衣食父母。可是,我為什麼不能對它喝斥,我給它和許多人留下情麵,我不想把它弄得十分難堪;我下手的時候我磨得鋒利的筆踟躕不前。如果我不下手我就會被它掐死,那種幽暗的生死攸關的時辰我真的接二連三地碰到過。麵對文學的媚笑我隻能借故走開。噢,我這個人,我知道了世紀災難的發源地,卻不能阻止它從我們社會的腐瘡中流出來。
我一步一步地變得大膽起來,用文字試探。我如履薄冰的樣子是為了奮力一躍,尋找到喘氣的實處。
我一步一步地接近我的敵人。虛擬的和實在的,文學和文學外的。我開始算計他們的時日。思想在我這兒變得越來越清晰,它不允許我昏憒。我洞悉我自己的絕望。我不能老是凝視腳下的深淵。
我所理解的文學變得越來越果斷,越來越嚴峻。我不能總是安慰自己,力量在你撒手的那一刻嘩啦啦地撲打著,羽毛紛飛,天堂的路由此縮短了。一個影子不再代表著遊走,它是堅毅、勇敢、批判和嘲笑的化身。
我所理解的永恒也由此誕生了。誰能衝破他精神的困境,從懷疑和猶豫中走來,從狂迷中走來,找到那個靈魂迷散的路口,在煙瘴和仇恨中脫穎而出,他將永生。
寫作的緣起
我為寫作帶來的孤獨和富有心存感激。生命不可以獨行,而寫作完成了這樣的奇跡。我以個體的最簡單的生存方式揭開了人的靈魂豐富的秘密。我現在回憶,寫作緣起於我們生命的缺陷。太多的奢望是罪魁禍首。而行動的遲緩使我們拿起了筆,在社會生活的末頁,找到了簽名的空白處。它已經非常狹小了。
但是曆史總是從後往前翻的,我們戲劇性的站在首席,斟滿了苦難的酒。寫作是一次誤會。就是這樣,它是一次誤會。它所有的佳肴都是社會各種權力與野蠻搏鬥後留下的血肉橫飛的殘羹,正義和不義在信仰的城堡裏廝殺,作家端起了酒杯,唱著幸災樂禍的哀歌——猶如《聖經》中的“耶利米哀歌”一樣,以淚作酒。噢,作家也和哀利米一樣,是流淚的先知嗎?
我常常為我寫作時虛弱的程度汗顏,除了語言的財富我簡直一無所有。而語言又是生活經曆的證明,沒有夢魘的疼痛我們不會以靜坐的方式向太陽示威。
我寫作的執著是我理解靈魂、信仰、痛苦、理想和宗教這些虛幻的字眼對我意味著什麼的漫長疑問。我說服我相信它們,可我的天性又是不信。我時常問自己,靈魂是什麼,誰見過靈魂?它真的存在嗎?我能進入什麼樣的境界,宗教真能救我?誰知道生和死究竟意味著什麼?……我自己製造神話,相信它,對它頂禮膜拜。我終於用內心的謊言編織出精神的曆史,對它懷有小心翼翼的敬畏,因為我知道,它不堪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