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兜裏總是空空如也,滿腦子的語言在血管中奔流。我念念有辭,這樣,社會拋棄了我。我被祖先的語言(和訴說方式)挖掘出來,延續他們清寒中若有若無的薄衾似的說話。
過去用筆,現在用電腦;過去用刻刀與竹簡,現在依然用刻刀(入木三分)和竹簡(減少發言的次數);過去用詩,現在用小說和隨筆;過去用白紙黑字,現在依然用白紙黑字(愛憎分明)。
語言的壯舉
阿斯圖裏亞斯說,要使每一部小說成為“一樁語言的壯舉”。
一部小說是一次生命的災變。是對智慧的追求。——人的本性使我們如此對語言著迷。先人的語言是一張畫著藏寶地點的傳說中的地圖。因此語言含滿了神話中我們文化的密碼。
首先征服語言的信心必須對社會進行幹預。社會是我們各種語言的垃圾場。在那裏,你隻能發現一些語言的意圖。你必須否定流行的語言。最根本的說法是:我們在語言那裏看見了曆史與現實生死訣別的慘景;曆史是誘人的,而現實是醜陋的。我們以生不逢時的遺憾回憶曆史(和它的人物)記錄下來的美好的語言,然後,我們懷著衝破現實羅網的雄心,反抗曆史的輝煌,從模仿中偷渡,把隱語深處的語言,把我們要說的話,作為對這個社會的宣判詞。
每一個人都麵臨著再次輝煌的嚐試,是語言反叛的本質引起作家狂熱的騷動。在最凝重的荒野上語言的冰淩會抽打我們的麵頰,留下我們報複的禍根;迎麵而來的撫摸又使我們發膩,熏醉的夜晚的詞彙使我們保持著對墮落的警覺。語言是喜新厭舊的蕩婦,她陰陽不定。她不是依附在我們的作品中,而是依附在我們的人格中。因此,語言的策略是一次精神的起義。一部作品是因為有了語言的魅力才有了交流的可能。而交流是阻止我們靈魂出竅的極好機會。結束我們內心顫栗的辦法就是讓語言不再顫栗。扶住你的暈眩就是讓語言不再暈眩。除此而外我沒有看到有任何辦法。
每一部作品有一個語言的詞根,它由此派生出其它類似的語言。這個詞根是由情緒決定的,說得準確一點是由他對這個社會排斥的遠近決定的。另一點更不可忽略:你對我們未來的期望有多高,語言的力量就有多高——像我們常見的激光音樂噴泉,最低沉的音符在下麵,而噴湧到最高處的,是我們心靈的強音。
一部作品的感染力和穿透力就是它的語言的射程。一個民族的曆史與他人交流,一塊土地的血淚與他人交流,一段心靈的暗傷與他人交流,一個社會的腐敗與他人交流。神話成全了曆史,控訴成全了土地,撫摸成全了暗傷,而斬釘截鐵的否定結束了腐敗。語言從狂亂開始,到陶醉結束。
我要戰勝那個與構思一起過早到來的灰暗時刻,擊中不公社會的疼處,解除時尚強加給我的魔咒,否定特權,隻有風雲激蕩的語言才能拔起我心中的錨,慫恿我抵達凶險的彼岸。這是唯一的選擇的權力,它跟我生命中偶然出現的、難以理解的暴虐同祖同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