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為了光陰的流逝使我安心(1 / 2)

一、題解

博爾赫斯說,他之所以寫作是“為了光陰的流逝使我安心”。光陰流逝如電,生命消失如雲,人由泥土為人,父精母血,壘成人形,有思維,有笑聲,有欲望,在複又歸於泥土之前,總想給這偶然到來的喧鬧世界留下隻言片語。古人勒石、刻簡、畫壁,都是為了什麼?看來人類古老的欲望中,除了斂財、逐色、攀附、殺戮等之外,還有一種表達心事安撫靈魂的衝動。

是否寫作之後隨著年入深秋,心就平靜下來,坐看雲起,神枯貌古?

其實不然。

作家不如禪家之修煉,老夫常發少年狂的不在少數,發誓要弄出什麼來的大有人在;成名後逐名欲念比無名小輩更慘烈,更失去風度。這種寫作就不是使他安心了,是因寫作腳上套了雙魔鞋。

為什麼寫作,古今中外的原因千奇百怪,有為人生的,有為藝術的;有以救世主身份出現的,有聲稱是為了換幾個煙錢的;有的是當敲門磚的,有的是作吹鼓手的;還有的是泄私憤、互相攻訐謾罵的(三十年代並不鮮見)。在這所有動因中,還是博爾赫斯的話對我味口。

這位老外寫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小說,他認為世界是一座迷宮,是一座有交叉小徑的花園。至於我同不同意是另一回事了,反正他這麼寫使自己安下心來,不管時光的流逝。就這麼一些稀奇古怪的看法還讓一些中國的尖端作家們佩服得不行,這些大多年輕尖端的作家,一個個才華橫溢,是否他們的寫作也是為了時光的流逝使之安心,我看有點茫然。一個人要寫一些迷宮小說才能心平如水,安之若素,就像患了什麼病,應吃什麼藥一樣,因人而異,博氏的原義是,弄出一點特別風貌的文字,到老了再翻看不感到過分臉紅就行。

二、文學與出身

是什麼,寫什麼。

讓賈平凹去江浙采訪,結果反弄了他一臉的秦風霸氣,很有點瞧不起江南小調的意思,當初組織者何苦來哉。

又說當年劉紹棠跑到陝西某秦腔劇團深入生活,柳青見了,對劉說,還是回到你的運河灘去吧。於是劉聽了柳的話,果然把個運河灘寫得水靈靈,脆生生的。

我出身在一條河邊,祖上沒有流香汗的,外祖父雖算個土改幹部,這幹部也不過是瞎鬥地主的文盲。後來我長大了,修了一年的路,又挑了一年的土,再弄了幾年的電與船。雖然沒有練出肌肉來,也不能大碗喝酒,但骨子裏是那一類人了。在武大插班兩年,因一年四季趿一雙拖鞋,不論場合,被人親昵地嘲笑為“老船工阿根”,現在還是叫這個名字。今年初有家出版社要我加盟寫一部白領生活的長篇,我當即謝絕了。雖然我吃過海鮮火鍋,手握大哥大,穿上一塵不染的白領雅戈爾,也始終不像個白領,你要我何從寫起?

文學與出生或出身緊密相連,不管你如何打腫臉充胖子,文字間的氣息還是能嗅出來你的祖宗八代,你出生於什麼人家,從小是吃糖長大的還是吃糠長大的,你讀了多少書,行了多少路;你領受了何種文化,愛鼓搗何種伎倆。

因此我愛寫水,寫河,也愛讀水,讀河;愛寫在邊郊野地謀生的人,愛讀那些邊郊野地的作品。雖沒寫出河與水的博大,雄壯,靈動,翻覆;沒寫出邊郊之邊趣,野地之野情,可照此辦理,心安理得。

是什麼,寫什麼,不要做過份的文學,讓人讀了險象環生,破綻百出,疑惑萬端,老想著這人是要幹什麼勾當似的。

三、文學與太陽

我想到的最高的文學境界,就一如在故鄉的草坡上仰臥了看太陽。

寫出這樣一種作品來,這麼一種感覺的作品來,那就更加心無百礙,一碧如洗的境界了。

沈從文就是這麼寫的,看他的作品,就像是周身都有青草和陽光的氣息,身旁是故鄉老人的墓群,而太陽是徹底地好,徹底地慢慢悠悠,清風趟過鼻扇,耳旁隻有細碎的蜂營。他的另一類作品,猶如坐在石頭上看流水,也是深遠平淡得不行,而村野的氣息,山峰的氣息和纜繩的氣息蒸騰而來,讓人百骨皆酥,如入鄉壟,滿腦都是少年情懷的滌蕩。

我想寫出這樣一些作品來,它需要的是寬容,是對許多世事的放逐與靜觀,是丟了私利的真性皈依,本性皈依,是大智大勇。

作品中一地陽光的醇厚應該是沒有陰影的,它親切,不帶偏見,作品中到處都是在水中岸上走來走去的、沒有威脅的鄉人與漂客,無窮煩惱,生死親情,人去樓空的景象,成全了又一個老屋歎息的往事,加深簷階的磨痕。讓作品被年年相似的陽光攤曬,曬出幾許鄉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