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為了光陰的流逝使我安心(2 / 2)

四、文學與風景

我有個朋友,指著我中篇《九月的故事》開頭裏“田野有一棵孤零零的蓖麻,很瘦”這句說:“一句話便寫出了江漢平原。”

我可不是這樣的文字高手,這是順著我的虛榮心說的,不必當真。但風景的確是裝在各人的心頭,有的人喜歡金戈鐵馬,有的人喜歡紛紜市聲;你春風化雨,我長河落日,都裝點了各自的江山。有人對我蟄居東湖邊極鄙視,認為活脫脫一個鄉巴佬情結。對他們來說,漢口人頭攢動是一種風景,有花姑娘,有美少年,有一街的商品。而我自顧一隻黃蜂每日銜采我假山盆中的水粒,看野草一夜葳蕤於雨中樓前;湖山逶迤,落日渡頭,以及與此心境有關的故事,皆是我喜歡幻想的風景。你熱愛的是杯中酒沫,我熱愛的是江邊浪渣;你聽飛機的呼嘯遠去才生別情,我看古道的西風瘦馬才有離意。不過照我想來好看的風景還是在蘆葦瘋狂的搖蕩中,在幾個拉纖漢子的船歌裏,在土地上空盤旋的鷹翅上。這些好看的風景突然使血液蘇醒,使人遼闊萬裏,重如泰山,卑瑣的心一下升騰而去。於是有了靈感和主題,有了幾個善良無聲的人物,有了一些脊骨剛硬的語言,有了寫作的衝動,有了獻身的渴望……

五、文學與糊塗

文學是一本糊塗帳。

一個做了一輩子文學理論的人,未必知道小說是怎麼變出來的;一個寫了一輩子小說的人,末必能說出二兩理論來。就像一個村婦,生了十幾個娃兒,其實一點也不懂生育知識;婦產科醫生什麼都懂了,倒不想結婚了。

糊塗還表現在糊裏糊塗地愛上一種風格,糊裏糊塗地愛上一種語言並且執迷不悟,糊裏糊塗地死守一個領域,以為能掘出個什麼精怪來,唬倒全世界。

其實精明的人不少,知道哪篇出手能換大錢,奪大獎,受何人接見。其實當局者迷,這未必不是一種糊塗。

怎麼寫?試了這種,又試那種,攻了這家,又攻那家,以此找出一種最佳的捷徑。某作家曾自豪地說出了他的奧秘:“你(指我)這麼寫,金字塔一樣一層一層的石頭,碼到最後才能看到一點尖尖,那不累死人,吃力不討好。我是一篇小說主義,搞一篇打響,其它的狗屁作品都香了。”

這是十年前聽到的,我至今還未迷途知返,糊糊塗塗地不知怎麼弄一篇作品把其它狗屁作品也烹香了。

我真的很糊塗。

然而文學是精明人的事業是愈來愈明顯了。當你看中央台的“焦點訪談”後,你會看到除了濟南交警以外,也還有像山西某地的凶神惡煞的交警;除了像華西村的吳仁寶外,也有像河北某村讓幾兄弟都去領“巡夜款”並一年吃了9萬元的支書。其實這些在新聞中屢見不鮮。但是你在當前千千萬萬本(篇)小說中能找出一個惡交警的細節和壞支書的細節來,就算你有本事。他們不是像馬天明一樣就是帶領農民致富奔小康的好頭雁。虛構出的反麵人物頂多是村長,連聯防隊員都不敢虛構他們是壞人。

因此,說記者需要的是勇敢,作家隻需要精明就行了。像福州記者受黑槍恫嚇之事,作家們大可以高枕無憂。

小說對現實的粉飾,使它的作用越來越糊塗。

六、文學與痛苦

隻刻意追求一種藝術,作家也會痛苦。何況作家們還有寫什麼,不寫什麼的痛苦一一那種選擇與扶擇的痛苦呢。

我心中偶爾泛出的那一點痛苦,實在是很微小的,不足以同全人類聯係起來。

文學是一種心智的活動,心智的折磨是十分痛苦的。比方說你總得信一點什麼,在什麼都不信的年代,你總得信。你要信良心;你要信真理,世界並不遍布謊言;你要信好人有好報,惡人遭天譴;你還要信文學的確是一種安魂曲,人類最後的歸宿是精神。因此在慌亂的時刻,在蒙塵乃至蒙羞之後,在被浮華遺棄之後回到白紙黑字間來,以教徒的心態看花開花謝,潮起潮落,並且相信這是最好的酬勞。

用文字來表現人類大憂患大痛苦的作品在當代的中國作家中似乎還未曾見識,也就是托爾斯泰的痛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痛苦,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的痛苦。

我所景仰的文學是痛苦的文學,我所求索的文學是痛苦的文學,它讓良知安然入夢,少了幾分裝飾,少了幾分飛揚,少了幾分用強光照射的假笑。

從底層的晦暗中走出來,聲音雖然不甚清脆,古怪沙啞,可決不是囈語。

痛苦過後是安靜,猶如火山之後疼痛冷卻為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