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貢嘎山我已寫了一首兩百多行的長詩,歌頌她,並且憑吊那些死在登山途中的30多名來自世界各地的登山者——在貢嘎山下,有一片登山遇難者的墓地。有法國人、美國人、韓國人、瑞士人、日本人。日本人最多。僅1981年至1994年間,就有4支日本登山隊來此挑戰貢嘎山,來了29名隊員,回去了10名,另19名,長眠在了這座雪山底下。聽說日本人尤其愛來貢嘎山。他們將富士山喻作母親山,而將貢嘎山喻作父親山。是什麼道理,我不知道,但隻知道,貢嘎山是世界最難攀登的山,比珠穆朗瑪峰還難。1982年,有個日本人鬆田宏也在登貢嘎山途中失蹤,19天後一個當地山民在冰舌處發現了他,此人竟還活過來了,但四肢都凍壞了,隻好截肢。這個生命力無比頑強的日本人,現在成了老人,今年還重返了貢嘎山。82年,此事轟動中國,本人還寫過一首詩,但沒有發表。
貢嘎山藏語的意思為“白色冰山”,可譯為“最高的雪山”。但也有譯為“至高無上”,我比較喜歡此名。這座山就是至高無上的。她是眾神居住的地方。傳說貢嘎山的三座山峰是被一世達賴根敦珠和五世達賴格桑嘉措冊封過的神山。這三座神山分別是文殊菩薩、觀音菩薩和金剛手菩薩的化身。相傳蓮花生大師入藏傳法時,他妻子益西措傑問他,藏地有何特殊的地方,值得你千裏迢迢去傳法。蓮花生對她說,那裏有四大名山,其中東方的貢嘎山有著“七政寶”、“八祥瑞”奇觀,是神靈居住的地方。關於她的壯觀有許多數字資料,比方說有10公裏以上的冰川5條,最長的就是海螺溝冰川。但我在雜誌上看到另一個資料稱:貢嘎山有大小冰川110餘條,海螺溝冰川達14.2公裏,末端深入森林帶就有6公裏。就是在這本雜誌上,我看到一個叫王建軍的攝影家拍攝的貢嘎山全景,大小雪山突兀而起,如凝固的波浪,充滿了威嚴。一共有145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雪山簇擁在貢嘎山主峰的周圍。所謂“簇擁”,也許是一種錯覺,所有這此雪山組成的氣勢本是靠高低參差,應是不分什麼主次的,它們共同成為了這片雪域高原的神山。但是照片再怎麼雄壯,也不如我初見她時的那種震撼,那一瞬間被擊中的驚呆。
我們是晚上到達磨西鎮的,這一天沒有看到貢嘎山。磨西鎮因為毛澤東在長征途中在此住過一晚,並召開過“磨西會議”而聞名。當然它也是茶馬古道上的重要一站。它現在成了去海螺溝的目的地,大小賓館林立。我們接受了甘孜州委宣傳部敬獻的哈達,吃過晚餐後便被帶到“貢嘎神湯”溫泉遊泳。最寒冷的冰山和最溫暖的溫泉在這裏神奇地共生。貢嘎山的溫泉之多,令人稱奇,有的溫泉高達90度。說它是神湯,因為這裏的溫泉皆為罕見的高矽酸二氧化碳高溫溫泉,對人極有好處。
第二天一早前往海螺溝,沿途是賣野生獼猴桃的,這使人想到神農架,植被極其相像,因為緯度一樣,都在那個神秘的北緯30度上(又是北緯30度!)。壯觀啊,我是此生真正見到了原始森林,高大的雲杉、峨眉冷杉、雪杉密密匝匝,每一根胸徑可達一、兩米或更粗,高幾十米,無人砍伐。它們的腳下,是一根根倒伏的朽木,青苔深厚,而樹上的雲霧草也就是鬆蘿長如馬尾,達一兩米。神農架的鬆蘿與它們比就太細小了。從這裏可以想見40年前神農架未砍伐的模樣。在甘孜,保留了這麼一片森林,真是神佑!神農架可見的木蘭、大杜鵑、鐵樺、金錢楓、紅豆杉、香杉、板栗、連香樹在這裏也處處可見。山呈直立狀,人有憋氣感。冰川地貌的沉積岩,結構鬆散,到處可見泥石流痕跡。一條叫蔡陽河的河流,水勢洶湧豐沛,這是從貢嘎山冰川消融的水,清冽無比,河中的石頭白閃閃的,完全是冰川雪水億萬年洗刷的結果。這河應該叫冰蝕河穀。
車往前駛時,突然有人喊:“雪山!”大家不約而同朝前麵車窗看去,一座通體潔白的雪山就如童話一樣出現在眼際——那就是貢嘎山!我從來沒看見過如此端莊、聖潔、莊嚴、高大、神秘的山,那就是雪峰,雪山,像是水晶堆砌的,真的叫亭亭玉立,與周圍的山,周圍的景色截然不同。車停了,大家爭先恐後下去拍照,歡呼。我直直地望著那山,總以為是幻覺。任何人遭遇了這樣的山,也不會無動於衷。
那山一直招引我們去海螺溝,就與她近了,更近了。我們坐上纜車,直撲貢嘎山的懷抱。一上纜車,腳下就是冰川。冰川並非純白,而是黑乎乎的,挾帶著破碎山體的碎石和灰土,裹挾而來。不知為何,這高原的山體都呈破碎狀,仿佛都被嚴寒凍裂了。這冰川厚度估計達百米,冰縫極深,掉進去就爬不出來了。每年都有掉進冰縫的旅遊者,也聽說過有救起來的,但會被凍傷。整個冰川呈波浪形往下擠壓,從山腰往下墜來——它被稱為冰舌,好形象的名字!我看到,貢嘎山海螺溝的這條冰舌,如巨大的腫痛,極其柔軟肥厚貪婪地往溝穀裏舔舐——這條冰舌恐怕有幾十公裏吧。用壯觀、驚奇等字眼不足以形容。在它的上頭,就是那更加壯觀、高聳、巍峨的貢嘎山了。說她是神山,看她在霧靄之中蒸騰的景像,那一定會令你啞然。她的山體像一個神龜,也可能像一隻巨獸,那巨大的冰舌就是這巨獸吐出的信子。山頂可以看到一種飄飛的幻景:雲旗。雲旗在山頂上呈霧狀。山頂之上,就是極碧藍的天空。貢嘎山像一隻矯健的獸邁上了蒼穹,搶占了人們的視線,搶占了製高點。放眼望去,海螺溝兩旁山上,是一片片蔥綠的雪杉林,林中、岩石上,五色的風馬經幡隨風飄揚,更加增添了神山的神聖和莊嚴。到了海拔4000多米的觀景台,這兒離那洶湧的、凝固的冰舌更近了,貢嘎山像一個半坐半躺的佛,在天空打盹,微閉雙目,那冰舌就像她的被子——巨大的被子。一忽兒,雲霧上來了,遮沒了一切。過了一會兒,貢嘎山又出現了她的身影,仿佛是迷離的幻影,故意讓我們恍惚的。定眼看時,她就像一座金字塔,尖銳的角峰,狹窄的山脊,就像一把殘損的鋒劍寒冽地橫亙在天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