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綿延於南宋中後期的江湖詩派,則是一個以劉克莊為領袖、以杭州書商陳起為聲氣聯絡、以當時的江湖遊士為主體的龐大的詩人群體。
江湖派有代表性的詩人是劉過、敖陶孫、薑夔、戴複古、高翥、劉克莊、葉紹翁、利登、樂雷發、黃文雷等。據考證,隸屬江湖詩派的詩人有一百三十八人之多,是有宋一代參與人數最多的一個詩歌流派,就連聲威顯赫的江西詩派都難望其項背。(見附錄)然而奇怪的是,千年來沒有哪一個宋代的詩派,像江湖詩派一樣受到的差不多都是冷嘲熱罵,幾乎沒有稱許和讚揚。尤為奇怪者,對於江湖派單個的代表詩人如劉克莊、劉過、薑夔、敖陶孫、戴複古、葉紹翁、樂雷發、黃文雷等,曆代評論家都不吝“跌宕縱橫”、“才氣豪放”、“風骨頗遒”、“雄渾”等讚許,如:
南宋人詩,放翁、誠齋、後村三家相當。(清·葉矯然《龍性堂詩話》續集)
石屏心思力量,皆非晚宋人所有,以其壽長入晚宋,屈為晚宋之冠。(陳衍《宋詩精華錄》卷四)
餘於南渡後詩,自陸放翁之外,最喜薑夔堯章。(王士禛《香祖筆記》卷九)
(樂雷發詩)雄深老健,突兀自放,南渡後詩家罕此標格。(曹庭棟《宋百家詩存》卷十八)但是一提到江湖詩派,卻眾口一詞曰:“詩格卑靡。”這方麵的批評以宋末元初的方回尤為嚴厲苛刻:
近世詩學許渾、姚合,雖不讀書之人,皆能為五七言。無風雲月露煙霞、花柳鬆竹、鶯燕鷗鷺、琴棋書畫、鼓笛舟車、酒徒劍客、漁翁樵叟、僧寺道觀、歌樓舞榭,則不能成詩。而務諛大官,互稱道號,以詩為幹謁乞覓之資。敗軍之將、亡國之相,尊美之如太公望、郭汾陽,刊梓流行,醜狀莫掩。嗚呼,江湖之弊,一至於此!(《送胡植芸北行序》)
竊以為方回是失之偏頗的,治文學史應該明辨“時運交移”與“質文代變”的關係。《文心雕龍·時序》雲:“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動於上而波震於下者也。”又說:“文變染乎世情,興廢係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時代的推遷、政治的嬗變,必將影響作家的情感與文學的盛衰。反過來說,審視傳統文化的標準應當依時而異,尊重曆史。清代學者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四雲:“當時書坊陳起刻《江湖小集》,自是南渡詩人一段結構,正何必定求如東都大篇,反致力不逮耶?”倒是較為客觀而深刻,發人深省。
黃山穀詩雲:“古人冷淡今人笑,湖水年年到舊痕。”(《徐孺子祠堂》)三十多年前,我負笈武昌時,導師吳林伯教授常對我說:“曆史老人是不會和世人去爭論誰對誰錯的,他隻是靜靜地待一旁等待,等待著今天的現實變為曆史。”我覺得吳先生的話實在是山穀詩句的最好詮釋。我案頭案腳摞積的那些永嘉四靈與江湖詩人詩集、筆記,靜靜地待在那裏,從某種意義說來,算不算是在“等待”呢?對古人古籍,信矣當慎乎其言也!
20世紀80年代以來,研究宋詩者日眾,對四靈、江湖這些平民詩人的評價也越來越接近客觀。其中如張宏生先生之考證詩禍,呂肖奐先生之辨析體派,皆能義理兼賅,新見迭出,成一家之言。《文心雕龍·序誌》雲:“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苛異也,理自不可同也。”近年來我遍閱南宋諸小集,上溯“江西”詩文,旁窺宋代經濟思想史,仰屋而思,時獲新悟,本彥和異同之論,不得不發,“豈好辯哉,不得已也”。鄙意以為南宋“體製外”平民詩人的研究價值犖犖大者有以下兩端。
其一曰體現了特定的時代風貌。清代詩人蔣士銓雲:“宋人生唐後,開辟真難為。”(《忠雅堂詩集》卷十三《辨詩》)這當然是一句大實話,唐詩如同一座巍巍高山,任何山峰、樹木想要走出它的陰影都洵非易事。後人怎麼辦呢?隻有求變一途。《文心雕龍·通變》雲:“文律運周,日新其業。變則其久,通則不乏。”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就說過:“若無新變,不能代雄。”意思是說,如果不求新、不求變,就不能開一代文風。“江西”之於唐詩,“四靈”之於“江西”,江湖之於“江西”、“四靈”,演繹的精神都是新變。天意高難問,人間要好詩!由此看來,當楊萬裏、陸遊等大師紛紛謝世以後,在東南半壁的殘山剩水中,永嘉四靈與江湖詩人留下了慷慨的別調和淒涼的餘韻,他們是籠罩南宋中後期詩壇的主要力量,承擔了反映南宋中後期政治社會生活的曆史責任。所以元劉塤說:“(永嘉四靈)貴精不求多,得意不戀事,可豔可淡,可巧可拙,眾複趨之。”(《隱居通議·劉五淵評論》)清紀昀說:“(江湖詩派)流波推蕩,唱和相仍,終南宋之世,不出此派。”(《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梅屋集提要》)
不讀四靈、江湖,就不能了解中後期南宋!
其二曰是文化活動與商業運作互動的典型史例。四靈、江湖這些平民詩人作為那個特定時代的產物,作為那個特定群體的心靈活動,它與南宋中後期抬頭的儒商思潮互為表裏,商業運作是其賴以對抗官僚體製,使其產生、發展的重要的原動力。這在整個中國文化史上,都是極為罕見的典型史例,堪稱“前無古人,後乏來者”。正是基於這種認識,竊以為這些平民詩人們的種種偏見畸行應該有另一種評價標準,四靈、江湖應該有其特殊的認識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