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功利之學的代表人物主要是永康學派的陳亮和永嘉學派的葉適。他們都興起於浙江,因此都被稱為浙學。而在當時,浙學即是功利之學的同義語。一方麵,浙江是當時經濟最為發達的地區,特別是商品經濟甚為發達。浙東和浙西兩路十五州的人口,幾乎占南宋總人口的一半。不少地主兼營商業,形成了一個沒有特權的兼營商業的庶族地主階層。他們當然要求社會安定,追求經濟繁榮,希望國家富強。這些是功利之學勃興的經濟與階級的基礎。另一方麵,首都臨安就在浙江。在這裏,不僅麇集著醉生夢死、苟安享樂的貴族、官僚;而且聚集著十數萬計的莘莘學子,他們可稱是天下讀書種子的精華;更重要的是一批憂國憂民、誌在匡複的人士也在此集結,力圖有所作為,推動南宋政權以實現雪恥圖強的抱負。抗金派與妥協投降派、愛國派與賣國派在此進行著激烈、持續的鬥爭。而功利之學的突出的時代內容正是抗金雪恥、富國強兵。
竊以為,正是永嘉學派的泰鬥葉適,對四靈、江湖等“體製外”的平民詩人,施加了巨大的思想影響。
葉適(1150—1223),字正則,溫州永嘉人。因原籍處州龍泉,自稱龍泉葉適,又因晚年在永嘉城外水心村居住講學,所以人稱水心先生。這是一位出身貧寒的愛國知識分子,二十八歲擢進士第二,曆仕孝宗、光宗、寧宗三朝。《宋史·儒林傳·葉適》說他“誌意慷慨,雅以經濟自負”。他曾多次上書,力主抗金,反對屈辱求和。後在韓侂胄北伐失敗,金兵直闖淮南,江南為之震動的緊急情勢下,臨危受命,任知建康府兼沿江製置使,保衛江防。由於他采用了正確的戰略戰術,屢敗金軍,贏得了江淮保衛戰的勝利。後來他被投降派排擠,奪職後回永嘉講學、著書,終於成為了與朱熹、陸九淵二派鼎足而立的功利學派的巨子。
葉適是永嘉學派的代表人物和集大成者。他提倡功利,反對空談性命,認為構成自然界的主要形態是“五行”、“八卦”為標誌的各種物質,而“仁”、“義”必須表現於功利。葉適的學術思想汪洋恣肆,對孔子以外的古今百家,他都予以批判,對道統傳授說反對尤烈;他認定《十翼》非孔子所作,指責理學家的“無極”、“太極”說。在宇宙觀上,他認為道不能離開天地和器物而獨存,因而具有唯物主義傾向。(見《宋元學案·水心學案》全謝山按語)其著作有《水心文集》及《習學記言序目》等。
探討南宋平民詩人的哲學基礎,我之所以在林立的兩宋思想家中將眼光集中到水心先生,是因為其內證與外證均較然可睹。
先說外證。人所共知,“永嘉四靈”(徐照、徐璣、翁卷和趙師秀)是與江湖詩派瓜葛極為密切的一個文學群體,其中趙師秀曾遭“江湖詩禍”,《永樂大典》引錄《中興江湖集》也收有趙師秀、翁卷詩,以致有人認為四靈與江湖二者實一。對此,本人的觀點在第五章將會申述,這裏隻是肯定二者瓜葛極為密切。而四靈之崛起,正是由於葉適的提倡。四靈在理論上無所建樹,全靠葉適的闡幽發微。葉適不僅搞哲學,同時也是宋儒裏對詩文最講究的人。他也寫詩,其七絕《鋤荒》雲:“鋤荒培薄寺東隈,一種風光百樣栽。誰妒眼中無俗物,前花開遍後花開。”寫得理趣盎然,廣為傳誦,字裏行間亦可見其愛護風雅、扶持後學的長者情懷。葉適曾編選《四靈詩選》,由陳起雕版發行。嘉定四年,徐照病歿,葉適滿懷感情地為其寫墓誌,盛稱其能合“唐人之精”,即載於《水心文集》卷十七的《徐靈暉墓誌銘》。其後徐璣亦病歿,葉適又寫了《徐靈淵墓誌銘》,長歌當哭,一唱三歎,載於《水心文集》卷二十一。韓淲《澗泉集》卷八《昌甫題徐山民詩集因和》雲:“渺渺三靈見,蕭蕭一葉知。”自注“三靈”指徐照以外的那三個人,“一葉”即指葉適,可見葉適對“四靈”的知遇。關於葉適和“四靈”的關係,下麵這些資料當可見端倪:
唐風不競,派沿江西,此道蝕滅盡矣。永嘉徐照、翁卷、徐璣、趙師秀乃始以開元、元和作者自期,冶擇淬煉,字字玉響,雜之姚、賈中,人不能辨也。水心先生既嘖嘖歎賞之,於是四靈之名天下莫不聞。(宋趙汝回《瓜廬詩序》)
水心之門,趙師秀紫芝、徐照道暉、徐璣致中、翁卷靈舒,工為唐律,專以賈島、姚合為法,……水心廣納後輩,頗加稱獎,其詳見《徐道暉墓誌》。(宋吳子良《林下偶談》卷四《四靈詩》)
水心翁以抉雲漢、分天章之才,未嚐輕可一世,乃於四靈若自以為不及者,何耶?此即昌黎之於東野,六一之於宛陵也。惟其富贍雄偉,欲為清空而不可得,一旦見之,若厭膏粱而甘藜藿,故不覺契於心耳。(宋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上)
上引資料都是同時代人所寫,有力地證明了葉適對“四靈”的提攜和獎掖,這種知遇當時人就比美為韓愈提攜孟郊、歐陽修賞識梅聖俞。
至於葉適與江湖詩派的直接關聯,應該也是較密切的,謹擇二端以說明。一是前已敘及葉適編選《四靈詩選》,刊刻這本書的書商陳起,恰是江湖幹將。按同是江湖詩人的許棐《跋四靈詩選》雲:“藍田種種玉,簷林片片香。然玉不擇則不純,香不簡則不妙,水心所以選四靈詩也。……斯五百篇出自天成,歸於神識,多而不濫,玉之純、香之妙者歟!芸居(陳起)不私寶,刊遺天下,後世學者,愛之重之。”這段話清楚地說明了葉適與江湖詩人陳起在編輯出版方麵的合作。一是葉適曾為江湖派主將劉克莊詩卷作跋,青眼有加:
劉潛夫年甚少,刻琢精麗,語特驚俗,不甘為雁行比也。今四靈喪其三矣,……而潛夫思益新,句愈工,涉曆老練,布置闊遠,建大將旗鼓,非子孰當?……而進於古人不已。參《雅》、《頌》,軼《風》、《騷》可也,何必四靈哉!(《題劉潛夫〈南嶽詩稿〉》)
吳子良《林下偶談》卷四雲:“此跋既出,為唐律者頗怨。而後人不知,反以為水心崇尚晚唐者,誤也。”我以為吳說極可玩味,它透露了兩個信息。其一,葉適認為劉克莊超過了四靈,這也可以理解為葉適覺得四靈的境界過於狹小,因而為四靈的追隨者所怨。(四靈提倡學習晚唐姚、賈的五律,當時稱為“為唐律者”。)其二,葉適的跋在當時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吳子良是葉適門人,《林下偶談》中對江湖多褒揚之辭,這當然也折映了葉適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