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葉適後來在《王木叔詩序》中也說:“木叔不喜唐詩,謂其格卑而氣弱。近歲唐詩方盛行,聞者皆以為疑。夫爭妍鬥巧,極外物之變態,唐人所短也。”文中的“唐詩”,指的就是學習姚、賈“晚唐體”的“四靈體”。這當然說明了葉適看到了四靈的缺點,從而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轉變,向江湖詩派傾斜了。
正因為葉適與四靈、江湖詩派聯係密切,所以葉適的思想特別是他的經濟思想極大地影響了四靈、江湖這些“體製外”的平民詩人。這也是二者關係的內證。
葉適廣泛地探討過多方麵的經濟問題。在對各種經濟問題的探討中,他都對有關的、被人們長期奉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傳統觀念進行了公開的、直接的駁斥。如他宣揚功利主義,反對貴義賤利;反對美化井田製和複井田的主張;尤其是他主張“保富”、“扶持商賈”,肯定對其間雜有不少商人的平民詩人影響至深。
宋代庶民地主地位的上升及工商業的增長,使得反映他們要求的“保富”論在思想界聲名鵲起;與此同時,土地和財富兼並的發展,不斷加劇著社會矛盾,又促使抑兼並的呼聲甚囂塵上。葉適是宋代最為旗幟鮮明地反對抑兼並思想的學者,他很重視民,尤其重視富民。他認為富人的作用是巨大的。他說:“富人者,州縣之本,上下之所賴也。”“富人為天子養小民,又供上用,雖厚取贏以自封殖,計其勤勞亦略相當矣。”(葉適《民事下》)在他看來,富人有功於國家,有益於社會,是社會的中堅力量。
基於這一認識,葉適主張“扶持商賈”,反對“重本抑末”。重本抑末論源於先秦,是封建正統經濟思想的主要教條之一,它對後世經濟和經濟思想的發展有極大的壓製、束縛作用。葉適以前盡管有人曾對此思想進行過修正,或正麵強調作為末的工商業的重要性,但是還沒有人公開對此觀點表示異議。葉適則不然,他在《習學記言序目》中對此進行了最勇敢的挑戰:按《書》“懋遷有無化居”,周譏而不征,春秋通商惠工,皆以國家之力扶持商賈,流通貨幣。故子產拒韓宣子一環不與,今其詞尚存也。漢高祖始行困辱商人之策,至武帝乃有算船告緡之令,鹽鐵榷酤之入,極於平準,取天下百貨自居之。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後治化興,抑末厚本,非正論也。使其果出於厚本而抑末,雖偏,尚有義。若後世但奪之以自利,則何名為抑?恐此意,(司馬)遷亦未知也。
葉適認為,抑末厚本並非古聖先王留下的什麼正論,隻有四民(士農工商)各盡其用,互相交換、協調發展,才能實現“治化興”。至於後世的抑末,實際上是封建國家奪民間之“末”,而自為“末”以取利。這對於“重義輕利”的理學當然是致命的打擊,對社會的影響也是巨大的。南宋末年嶽珂《桯史》卷二說,一位富翁對想發財的窮書生說:“大凡致富之道,先須去其五賊,五賊不除,富不可致。”窮書生請教五賊是什麼,富翁說:“即世間之所謂仁、義、禮、智、信是也。”我認為這個小故事完全可以視為葉適思想的社會影響。可以想象得到,在西湖萬人海書肆賣書的書商們,在臨安大街小巷奔走幹謁以詩求利的士人們,不論是麵對著自己已經擁有的財富,還是苦苦追求著夢想的財富,對葉適的高論都應該由衷擁護,更何況水心先生是他們所景仰的提攜“四靈”、獎掖後村的前輩呢?
這樣,一旦經濟和文化都突破原來的瓶頸的時候,便產生出種種新鮮的東西。“重利輕義”作為與中國傳統文化大相徑庭的一條具有原則意義的價值取向,“重末”則是與中國傳統社會觀念異趣的一條根本性的經濟政策;文化精神和經濟政策在“輕義”、“重末”這一點上發生偕振共鳴,其結果是一方麵使得商品經濟在南宋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另一方麵也使得文化領域出現了新的氣象。從思想發展史的角度看,我以為這種偕振共鳴可以稱之曰“儒商互補思潮”,或簡稱“儒商思潮”。需要說明的是,一般認為,儒商指在儒家理念規導下進行商品經營活動的商人,亦即在商儒作用下從商人階層分離出來的知識分子。而本書所謂“儒商思潮”,則意在儒與商兩方麵的相互作用。
邱紹雄在《中國古代白話商賈小說精選》(廣東人民出版社2000年8月版)前言中指出,在中國傳統文化結構中,人們常說“儒道互補”,也就是說儒家入世,道家出世,各有特點,可以相互補充。如李白在積極進取、躊躇滿誌時以“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淨胡沙”(《永王東巡歌》)自勉自勵,而困頓失意、彷徨苦悶時則又以“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日月”(《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來尋求解脫。但是在義利理欲觀上,儒道是不能互補的。不僅儒道不能互補,而且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主體的儒、釋、道三家都不能互補。因為儒、道、釋三家在義利理欲觀上是完全一致的,所謂“紅花綠葉白蓮藕,三教原是一家人”:儒家從“重義”出發宣揚“輕利”、“重本抑末”,而道家的體道寡欲,佛家的無欲、去欲、以欲念為萬惡之源則恰好與儒家的觀點如出一轍。這種傾向長時期地左右了中國社會的進程,積極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類;消極影響也無可諱言,那就是不僅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而且也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弊端。我以為,南宋的江湖遊士們在人生追求上呈現出多元化的取向,在義利理欲觀上與傳統文化精神大膽地唱對台戲,他們公然在“好義”之外,也追求“好財”,在舉業受阻的情勢下,折而從商從醫從卜從藝,或是賣書賣畫、力圖使自己的精神產品具有商品價值。他們在義利理欲觀上並沒有采用傳統的儒道互補,而是采用時興的儒商互補。亦即追逐不到功名,則放下仁義禮智信,去追逐金錢,在南宋大地上掀起了一股儒商思潮。應該說,這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問題。
本章稿竟,謹集江湖詩句作偈雲:
倚遍南樓更鶴樓,(戴複古)淮南極目盡神州。(戴複古)
西湖多少閑春水,(鄧林)王謝千年有舊遊。(劉克莊)
(注:集句出處依次為戴複古《鄂渚煙波亭》、戴複古《江陰浮遠堂》、鄧林《西湖》、劉克莊《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