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指出的是,薑夔並不甘為清客,其間他也力求為世所用。四十三歲時,他曾向朝廷上《大樂議》、《琴瑟考古圖》,希望能獲得識拔,但未能如願。兩年後,他又再上《聖宋鐃歌鼓吹十二章》,獲詔允許破格參加進士考試,可惜仍未考中。經此兩度挫折,他從此絕意仕進,布衣終生。及至張鑒病故,他更貧無所依,輾轉漂泊,慨歎著“萬裏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薑夔《玲瓏四犯》),最後卒於杭州。幸得友人捐助,才葬於馬塍。
劉過、薑夔等人的這種生活方式自然遭到了曆代士大夫的鄙夷和抨擊,並且這種鄙夷和抨擊往往牽扯上他們的詩歌。如:
近世為詩者,……是以為遊
走乞食之具,而詩道喪矣。(方回《滕元秀詩集序》)
(劉過詩)外強中幹,多謁客氣。(方回《滕元秀詩集序》)
劉過改之《龍洲集》,叫囂排突,純是子路冠雄雞、佩豭豚氣象,風雅掃地。(王士禛《帶經堂詩話》卷十)
石屏此詩,前六句侭佳。尾句不稱,乃止於訴窮乞憐而已。求尺書,幹錢物,謁客聲氣。江湖間人,皆學此等衰意思,所以令人厭之。(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三戴複古《歲暮呈真翰林》評語)
這種種鄙夷和抨擊,其核心當然都是指向遊士們非優雅非高尚的謀生手段。士大夫們認為,一個人如果說著英雄的豪言壯語或是吟唱著隱士的清雅情懷,卻過著遊走乞食的謁客生活,那麼他一定是個冒牌的英雄或喬裝的隱士。然而我以為,這些貌似正人君子的言論卻恰恰忽視了遊士的形成是曆史使然、社會使然這樣一個基本事實。毋庸諱言,南宋平民詩人由於強烈的商業功利色彩,過分考慮投謁對象的需求,導致詩人主體意識的削弱,而在一定程度上使詩歌呈現一種幹求乞食的“衰意思”。但是,南宋平民詩人寫奔走幹謁的遊士生活和情感,帶著殷切的希望,發語誠懇,言為心聲,這正是他們詩作的真處,是它的生命之所在。這是士大夫兼官僚的上層文人不曾也無法涉及的,應該是平民詩作中最具風采的部分。若是他們詩作沒有這種俗氣,那就不是活生生的平民詩人了。更重要的是,身處困境而四顧無援的遊士們終於意識到精神產品的價值,手中的詩稿可以換來衣食錢財,用今天的眼光審視,江湖遊士們之所為分明凸顯出藝術市場價值規律的支配。張宏生說:
這種情形,反映出日漸發達的商品經濟對讀書人的影響。如果與許多反映市民意識的話本小說中鼓吹發財致富,追逐物質享受的描寫比觀,真是若合符契。再者,江湖謁客以詩遊謁江湖,靠投獻詩作來換得達官貴人的資助,使得原來被孔子認為“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的詩變成了具體的謀生手段,這也是一個不小的變化。它意味著詩歌由對政治的依附,轉為兼對經濟的依附;詩歌在客觀上進入了市場,也就出現了詩人有作為一個職業而獨立存在的可能。(《十三世紀的詩壇勁軍——談南宋江湖詩派》)
我以為,張說公允精審,對於理解江湖詩人是極有啟迪的。在南宋的中後期,出現了一批職業詩人,他們能夠用詩歌維持自己的生活(盡管這種生活非常艱難、苦澀,有時甚至屈辱),畢竟是前無古人的創舉。這以後幾十年、幾百年,甚至現當代,真正意義上的經濟獨立的職業詩人出現了沒有呢?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話,那麼我們為什麼又苛求、取笑八百年前南宋平民詩人邁出的“第一步”呢?
本章稿竟,謹集取江湖詩句雜以唐句作偈雲:
落魄江湖載酒行,(杜牧)淒其四嶽正塵昏。(姚鏞)
憂時元是詩人職,(劉克莊)自披風帽過陵平。(高翥)
(注:集句出處依次為杜牧《遣懷》、姚鏞《題衡嶽》、劉克莊《次韻瘦使左史中書行部》、高翥《過陵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