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2 / 3)

山深地忽平,縹緲見殊庭。瀑近春風濕,鬆多曉日青。石壇遺鸛羽,粉壁剝龍形。道士王靈寶,輕強滿百齡。

前六句寫桐柏觀環境優美,閑雅古樸,尾聯忽然收起,由外而內,寫觀中道士身強體健,已屆百歲,結句出人意料,卻又讓人莞爾解顏,是四靈詩歌中難得的上佳結尾。

其二,歌頌了師友情誼。

友誼題材是四靈詩歌中除山水之外數量最多的詩篇,我以為,這也是“體製外”的平民詩人的特色。真情在平民。四靈是同邑的青年士子,是聲氣相求的朋友,據王綽的《薛瓜廬墓誌銘》,載有劉詠道等十幾人與他們交遊,他們篤於友誼,同遊則唱和吟詠,“不來相送處,愁有獨歸時”(徐照《送徐璣》)。異地則相思寄意,所謂“良宵恐無夢,有夢即俱遊”(徐照《夏日懷友》)。留下了許多情意殷殷的詩章。如徐照《宿翁靈舒幽居,期趙紫芝不至》:

江城過一雨,秋氣入宵濃。蛩響移砧石,螢光出瓦鬆。月遲將近曉,角盡即聞鍾。又起行庭際,思君恨幾重!

徐照在翁卷的山居宿息,因期待趙師秀的到來而通宵不寐。聽蛩鳴之轉移,看螢光之出入,望月至近曉色,聽角盡聞晨鍾。描寫細膩,充分寫出了期待之切和等候中的無聊。末兩句寫長時間靜候無果的“起行”,有力地傳達出對朋友的思念之情。

徐璣在永州任司理,徐照專程去探望,兩人夜坐論文之餘,懷念遠在永嘉的翁卷、趙師秀。徐璣寫了《夏夜同靈暉有作奉寄翁趙二友》:

齋居惟少睡,露坐得論文。涼夜清如水,明河白似雲。宿禽翻樹覺,幽磬度溪聞。欲識他鄉思,斯時共憶君。

詩寫兩人夜坐論文之樂,從“少睡”、“露坐”生出頷、頸二聯景物描寫,清爽高妙,末兩句因翁、趙不在,而產生了“他鄉思”。紀昀說:“(此詩)中唐風格。”給予了相當高的評價。

而朋友一旦辭世,他們則沉哀銷骨,長歌當哭。徐照在《哭翁誠之》中歎息:“因識詩情性,為官亦是清。吉人天不祐,直道世難行。……高義似君稀,思量淚滴衣。……誰憐窮賈島,臨老失棲依?”徐照貧病而死,趙師秀“集常朋友殯且葬之”,泣誦:

啼妻無完裙,弱子猶哀麕。詩人例窮苦,窮死更憐君。君如三秋草,不見一日好。根荄霜霰侵,萎絕嗟何早!哭君日無光,思君月照床。猶疑君不死,猛省欲顛狂。(《哀山民》)

現實是如此冷酷,使他們更加珍重友誼,渴求知音、知心。徐照曾在《送侯寧》中勉勵朋友鼓翼高飛擺脫困厄:

芳蘭雜蕭艾,獨鶴隨雞群。男兒暫困厄,困厄誰憐君?或雲深林間,其馥人自聞。何如鼓雙翼,軒昂九霄雲。

但是,在當時惡劣的社會風氣下要想全身遊刃其間,談何容易!徐照隻落得一次次哀歎:“及我成行役,與君還別離。夢長忘路遠,計拙任人非。”(《寄趙紫芝》)“遊遠爭人瘦,思君甚渴饑。恨無如意事,懶乞送行詩。”(《寄翁靈舒》)

其三,關注時局、憂國憂民。

毋庸諱言,四靈這部分詩歌留存很少,而且對此曆來貶多於褒。當代的一些文學史教材、專題論文、宋詩選本幾乎都持否定態度:認為他們脫離現實,“脫離時代精神”;他們“最好的詩也都是清寒幽深的,散發出淡淡的禪氣,透出狹窄的心理,卻很少有塵世的悲歡、人間的現實、衝動的激情、深切的幽憤”。(葛兆光《從四靈詩說到南宋晚唐詩風》,載《文學遺產》1984·4)“名次上一般以徐照為首,趙師秀為末,但成就卻相反。……談不上榮辱,亦沒有重大的哀樂”,而成就應居首位的趙師秀詩“接觸時事的卻隻有不痛不癢的‘聽說邊頭事,時賢策在和’兩句”。(金性堯《宋詩三百首》)

我以為,前引諸論是失之偏頗的。一則“很少”不等於沒有(何況四靈詩大半佚失,存世隻有少部分);二則事實上四靈對時局並不缺少關注。隻是他們社會地位低微,在國家大事上沒有話語權,故而往往忐忑矛盾,欲言又止,張口吞聲,所謂“難語傷時事,無成愧野翁”(徐照《和翁靈舒冬日書事》),加上他們實際上是一個遠紹謝靈運的山水詩派,又奉行苦吟求妙的詩風,因此對時局的關注、對國事的憂慮在他們的詩歌中隻是若隱若現。在這一點上四靈不同於前之江西,也不同於後之江湖。其實,這正折射出他們所處的時代氛圍和社會環境的種種影像,反映了中下層社會這一群靈魂深受創傷、生活備嚐艱辛的詩人們的苦痛,也反映了當時社會政治的黑暗腐敗;從文學史的角度看,還反映了人們審美需求的多樣、價值取向的多元。

曾為小吏的二靈徐璣憂國憂民,企盼“相複中興日,《書》重《說命》篇”(《送太守傅尚書易鎮當塗二十韻》),主張“溫恭扶國是,端直屏奸渠”(《進蔡侍郎鎮建寧》)。其《傳胡報二十韻》是專寫國事的作品,抒發“久欲靖中邊”的思想。大概有鑒開禧北伐的輕舉,他一方麵懇切指出要謹慎從事:“亡北惟堪伺,良圖盍自堅?藩籬兼謹守,閫外勿輕捐。”同時又鼓勵有誌之士,希望出現明主(如漢宣帝那樣)、賢相(如諸葛亮那樣),使祖國山河一統:

晉趙非殊異,山河本渾全。人心方激切,天道有回旋。王佐存諸葛,中興仰孝宣。何當渭橋下,拱揖看駢闐。

趙師秀是宋太祖趙匡胤八世孫,南渡時從汴京(今河南開封)徙居永嘉。其代表作《九客一羽衣泛舟,分韻得尊字,就送朱幾仲》是一篇五言古風,寫於“況各異鄉井”的九客泛舟西湖,借酒遣悶,流連光景。此詩長達二十六句,布局緊湊,脈絡清晰,層次井然,緊扣著“慷慨念時事”展開,融議論、描寫、抒情、敘事於一爐。開頭六句側重議論,寫這次泛舟所感;接著六句描寫泛舟所見;中間八句突出多髯客朱幾仲“吐氣鄰芳蓀”,點明主旨:

有客何多髯,吐氣鄰芳蓀。慷慨念時事,所惜智者昏。砭療匪無術,諱疾何由論!

非常清楚,對於朱幾仲的議論,趙師秀是首肯的。他在詩中一邊深情地讚美朱幾仲吐氣芳蓀,一邊深刻地批判上層決策者昏庸腐敗。

趙師秀關心時局,旗幟鮮明地主張雪恥報國,還見之於《多景樓晚望》、《撫欄》等詩中,《多景樓晚望》是一首七言律詩:

落日欄幹與雁平,往來疑有舊英靈。潮生海口微茫白,麥秀淮南迤邐青。遠賈泊舟趨地利,老僧指甕說州形。殘風忽送吹營角,聲引邊愁不可聽。

多景樓地處鎮江北固山,當年嶽飛、韓世忠曾在此大敗金軍,韓夫人梁紅玉擊鼓助威,金兀術馳馬落逃。此詩懷念“英靈”,描繪“州形”,著意都在興亡。末兩句則明確說“營角”引起“邊愁”,令人不忍聽聞,表現了詩人對於失地不能收複、南宋偏安局麵的失望。他還有五律《撫欄》,寫於開禧之後。詩人在百般無奈中驚歎歲月流逝,在沉悶的“久住”中,別人忙於尋歡作樂,詩人卻因病疏懶,登樓遣懷。尾聯則圖窮匕首見:“聽說邊頭事,時賢策在和。”這裏的“時賢”是冷嘲的反諷,實際上在作者的心目中是視為“國賊”的,正是他們把持權柄,使國勢江河日下,使誌士仁人痛心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