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敘述永嘉四靈詩歌的思想價值,借以說明盡管長期以來人們對其置若罔聞或視而不見,甚至加以抹殺,四靈詩歌並未脫離人間的煙火和塵世的悲歡,具有獨特的帶有時代烙印的思想價值。
然而,我以為四靈詩歌的藝術價值同樣值得探索,他們的美學追求、突破和創新,不應該被曆史的塵土埋沒。事實上,當年葉適編印的《四靈詩選》在南中國一紙風行,葉大師借鼓吹四靈複行唐風以反對江西詩派、反對朱熹詩論,其主要著眼點正是詩歌寫作藝術。當時詩人許棐《跋四靈詩選》雲:
藍田種種玉,簷林片片香。然玉不擇則不純,香不簡則不妙,水心所以選四靈詩也。選非不多,文伯猶以為略,複有加焉。嗚呼,斯五百篇出自天成,歸於神識,多而不濫,玉之純、香之妙者歟!
這就明白地點出了葉適的著眼點正是“玉之純、香之妙者”。宋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中記載,曾有人向趙師秀問詩法,他回答說:“但能飽吃梅花數鬥,胸次玲瓏,自能作詩。”有點發言玄遠、歸趣難求的味道。其實四靈詩歌的藝術價值,其犖犖大者有以下三端。
一是“捐書不用”,即不用典故,不發議論,純用白描手法,追求清淡圓美。這當然是對江西詩派的反動,也是葉適最為欣賞的。北宋以來,“理學興而詩律壞”,理學家對詩歌的攻擊、歪曲及其味同嚼蠟的詩風,給詩壇造成了厄運。江西詩派經過極盛時期,它的“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的詩法和生澀粗勁的詩風,日益使人生厭。四靈選擇晚唐以矯時弊,可以說是明智的乘時而起。如徐照《宿翁靈舒幽居,期趙紫芝不至》,徐璣《夏夜同靈暉有作,奉寄翁、趙二友》,翁卷《春日和劉明遠》、《夢回》,趙師秀《冷泉夜坐》都是自然清妥的作品。如趙師秀赴筠州高安(今江西高安)推官途距州城十裏時所作《十裏》:
烏紗巾上是黃塵,落日荒原更恐人。竹裏怪禽啼似鬼,道旁枯木祭為神。亦知遠役能添老,無奈高眠不救貧。此地到城惟十裏,明朝難得自由身。
州城在望而毫無情緒,詩人坦誠地說為官是為了“救貧”,以失去自身自由為代價,從而抒發了淡於榮利的真情實感。設想這樣的題材如要黃庭堅輩寫,不知要用多少典故、掉多少書袋,而趙師秀全篇明白如話,沒用一個典故。因此方回說:“中四句皆可喜。”紀昀也說:“五、六真語好,占身分人必不肯道,不知說出轉有身分,勝於詭激虛憍也。”(《瀛奎律髓彙評》卷二十九)又如趙師秀《薛氏瓜廬》:
不作封侯念,悠然遠世紛。惟應種瓜事,猶被讀書分。野水多於地,春山半是雲。吾生嫌已老,學圃未如君。
薛氏是薛師石,江湖詩人,名其室為“瓜廬”。這首詩對薛氏不慕爵祿、耕讀自娛的隱士生活表示欣羨。第一句暗用秦亡後東陵侯召平種瓜故事,末句用《論語·子路》樊遲“學為圃”故事,但趙師秀化用無跡,不作典故看,即使不明出典者閱讀,仍然十分曉暢,仍然能夠看得懂,充分顯示了作者的白描功力。
二是斫思新奇。葉適當年“嘖嘖”稱讚四靈“因狹出奇”、“斫思尤奇”,四靈自身苦吟並選賈島、姚合詩為“二妙”,選沈佺期、劉長卿等人詩為“眾妙”,然而,“奇”在何處?“妙”在哪裏?
葉適以為四靈“因狹出奇”至少包括這三方麵的內容:一是題材,“斂情約性”,向內心深處開掘,不與江西比廣度;二是體裁上多為“律體”、“五言”,且常常畢其功於中間二聯,企求在狹而隘的有限篇幅中展現無限;三是棄李、杜、韓、白等大家而不顧,而選擇崇尚賈島、姚合,力圖在因狹而小的範圍內複振唐風。葉適《徐道暉墓誌銘》所謂:“發今人束悟之機,回百年已廢之學,使後複言唐詩自君始,不亦詞人墨卿之一快也!”這種“因狹出奇”的確出奇製勝,使理學詩論頓顯灰白枯槁,使江西詩派陷入進退維穀,他們為日益衰頹的南宋中後期詩壇帶來一股清新之風。對於當時天下士子紛紛反戈江西轉投四靈的局麵,對於四靈的成功,劉克莊曾在《題蔡炷主簿詩卷》中興奮地記錄道:
舊止四人為律體,今通天下話頭行。誰論宗派應添譜,要續《傳燈》不記名。放子一頭嗟我老,避君三舍與之平。由來作者皆攻苦,莫信人言七步成。
可見當時反響強烈。葉適《徐道暉墓誌銘》說:“(徐照)斫思尤奇,……然無異語,皆人所知也,人不能道爾。”其實,不僅徐照,四靈詩都具有“斫思”尖新的特色。如徐照《分題得漁村晚照》、《柳葉詞》、《三峽吟》,徐璣《夏日懷友》、《六月歸途》、《野望》,趙師秀《雁蕩寶冠寺》、《池上》等作皆為平中見奇、清思轉新的好詩。如徐照《柳葉詞》:嫩葉吹風不自持,淺黃微綠映清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