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1 / 3)

一個文學流派的產生與發展,不外取決於三方麵的因素,即社會時代的土壤,文學本身的嬗遞演繹和作家的遭遇、思想及藝術追求。

江湖詩派大約興起於十三世紀初葉,即南宋中期。這是一個政治上無為無奈的懨懨歲月,宋、金和議已成,偏安東南一隅成了趙宋統治者不得不接受的現實。這是一方麵。另一方麵,這又是一個經濟、文化的繁榮時期;長江中下遊工商業的長足進步自不贅言,在學術上大師競出,是呂祖謙、朱熹、陸九淵、葉適的時代。在文學上群星璀璨,是陸遊、範成大、楊萬裏、辛棄疾的時代。具體到詩壇,則是對黃庭堅開創的江西詩派尊崇到了極致。然而時光流轉,隨著楊萬裏、範成大、陸遊等人的相繼謝世,詩壇漸趨岑寂。這時,永嘉四靈首唱異響,提倡晚唐,反對“江西詩派”。繼而江湖詩派乘勢崛起,並迅速擴展為南宋中後期的主流詩派。我以為,其間詩派嬗遞脈絡較然可睹,是符合文學發展規律的。誠如昔人所雲:

近時東南詩學,問其所宗,不曰晚唐,必曰四靈;不曰四靈,必曰江湖。蓋不知詩法之弊,始於晚唐,中於四靈,又終江湖。(元張之瀚《西岩集》卷十八《跋王吉甫直溪詩稿》)

律詩起於貞觀、永徽,逮乎祥興、景炎,蓋閱六百餘年矣。其間為初、盛,為中、晚,為西昆,為元祐,為江西,最後而為江湖,為四靈。作者代生,各極其才而盡其變,於是詩之意境開展而不竭,詩之理趣發泄而無餘。(清吳之振《瀛奎律髓序》)

以上所引雖然一說南宋詩法之弊,一論律詩之衍變,然玩味其語意,都承認“四靈”和江湖詩派是詩歌發展過程的兩個環節,並且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當然,江湖詩派成員眾多,終南宋之世,籠罩了詩國天宇。這些詩人的人品因人而異,有的人自尊自愛、特立獨行,有的人則幹謁行乞,隨波逐流。其人生目標雖不盡相同,但他們的文學思想、藝術情趣、審美標準則指向開闊,藝術實踐也呈多樣化。與四靈之沒有理論不同,江湖詩人理論異常豐富,若論廣度、深度則以劉克莊為最,其他則嚴羽之思辨透徹,戴複古之以詩論詩,敖陶孫之剖析風格,周弼之編選詩作,都在中國文論史上占一席之地。總之,南宋後期有成就的詩人和有價值的詩歌理論,多出自江湖詩派。

需要討論的是關於永嘉四靈與江湖詩派的關係,永嘉學派巨子葉適是不是四靈、江湖共同的領袖?四靈和江湖是一派還是兩派?同時還是有先後?後一個問題很簡單,四靈中徐照、徐璣、趙師秀都卒於1219年以前,翁卷去世最晚,大約在1250年左右;江湖詩人人數眾多,有些人與四靈還有交往,有些人則一直活到宋亡入元,因此“四靈”和江湖應該算是同時存在的,不過江湖詩派一直延續到1279年宋亡以後。對於大多數江湖詩人來說,四靈(尤其是二徐和趙師秀)應該算是前輩。趙師秀《贈陳宗之》“每留名士飲,屢索老夫吟”,就在陳起麵前不客氣地自稱“老夫”。對於第一個問題,我首先要說的是,葉適出於反對理學的需要,隻是發現、揄揚了四靈,對於四位文學青年,葉適沒有側重;他本人並不以詩名家,從他現存的詩作來看,風格與四靈並不相同。而四靈是自行組合的文學群體,他們都沒有詩歌理論著作,現存詩歌數量都不多。以上這些情況,在第二章《永嘉四靈》中有詳細論述。應該說,葉適不是四靈的領袖,四靈中也沒有誰占有領袖群“靈”的地位。至於葉適與江湖詩派的關係,和葉適與四靈有些相同,於江湖,葉適之功有二焉。

一是明確了睦親坊書肆老板陳起擔負聲氣聯絡的功用。在打造、推動文學團體方麵,葉適是獨具隻眼的。早先,他編選《四靈詩選》,正是交陳起刊刻發行,“於是四靈之名天下莫不聞”。而於江湖之劉克莊的《南嶽稿》,也是由葉適題跋,交陳起刊印。以後,陳起又編印一本又一本的江湖詩集,終於造就了這麼一個叫江湖的詩歌流派。陳起的所作所為,當然是葉適的引導。

二是選定了江湖詩派的領袖,那就是劉克莊。按第三章所引葉適《題劉潛夫〈南嶽詩稿〉》雲:

往歲徐道暉諸人,擺落近世詩律,斂情約性,因狹出奇,合於唐人,誇所未有,皆自號四靈雲。於時劉潛夫年甚少,刻琢精麗,語特驚俗,不甘為雁行比也。今四靈喪其三矣,塚巨淪沒,紛唱迭吟,無複第敘。而潛夫思益新,句愈工,涉曆老練,布置闊遠,建大將旗鼓,非子孰當?昔謝顯道謂陶冶塵思,模寫物態,曾不如顏、謝、徐、庾留連光景之詩。此論既行,而詩因以廢矣。悲夫!潛夫以謝公所薄者自鑒,而進於古人不已。參《雅》、《頌》,軼《風》、《騷》可也,何必四靈哉!

竊以為,這段話彌足珍貴,說明了兩點。其一,葉適對劉克莊寄予厚望,“建大將旗鼓,非子孰當”意即詩壇領袖。類似的語言他從來沒有賜予過四靈中的任何一位。其二,他基本肯定四靈,然而從“何必四靈哉”的語氣口吻看,又明顯表示對四靈的不滿。胡俊林《永嘉四靈暨江湖派詩傳》(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指出:“葉適是四靈揚名的有力後台,但是他又是最早指出四靈流弊、結束四靈時代的人。”論述是十分精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