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1 / 3)

為什麼說江湖是四靈之反動呢?曆來學者看到江湖詩人大多從學四靈入手,不少人便認為江湖是四靈之餘緒。嚴羽《滄浪詩話·詩辨》雲:“近世趙紫芝、翁靈舒輩,獨喜賈島、姚合之詩,稍稍複就清苦之風。江湖詩人多效其體,一時自謂之唐音。”全祖望《宋詩紀事序》亦雲:“嘉定以後,江湖小集盛行,多四靈之徒也。”紀昀《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五《雲泉詩提要》亦雲:“其(四靈)法以新切為宗,而寫景細瑣,邊幅太狹,遂為宋末江湖之濫觴。”但我以為以上諸說有皮相之嫌,與其說江湖是四靈餘緒,還不如說江湖是四靈之反動。我的理由如下:

其一,在對待社會政治大事的態度上,江湖詩派與四靈截然不同。局促東南的南宋國力、氣度都較北宋遠遜,而其中後期愈益萎靡不振。嘉定、紹熙以後,不僅恢複無望,而且每況愈下,政治腐敗,社會黑暗,千瘡百孔,破船惡浪,直至覆滅。對此如縷國脈,從總的傾向看,四靈是較克製的、較淡定的。“有口不須談世事,無機惟合臥山林”(翁卷《行藥作》);“愛閑卻道無官好,住僻如嫌有客多”(徐照《酬贈徐璣》)。不僅對國事如此,就是對於自己的滿腹牢騷,他們也不讓之轉化或傾向於屈原式的憂憤,力圖從莊禪以及理學中學會自我平衡和自我壓抑,在山林自然中尋找解脫愁苦的寄托,而內心的不平則消釋在雲樹煙山波光月影,轉化為一種不與世俗同流、清高脫俗的自我標榜,所謂“楚辭休要學,易得怨傷和”(翁卷《送蔣德瞻節推》)。在詩歌方麵,他們一反江西詩派關心國計民生的傳統,很明確地從人生遭遇和情趣出發,以自己心儀的賈島、姚合作為楷模,苦心雕琢推敲,大量描寫自然景物。他們主攻五律,一般充斥著山水風月花竹禽鳥,實際上是一個山水詩派。江湖詩人則大多與此異趣,前期詩人多愛國之吟,後期詩人多民生之詠。試取翁卷之作與江湖詩人俞桂之作比較之:

半川寒日滿村煙,紅樹青林古岸邊。漁子不知何處去,渚禽飛落拗罾船。(翁卷《南塘即事》)

蘆花荷葉晚秋天,雁影橫斜遠水連。頻喚買魚人不應,偷忙撐入怕官船。(俞桂《買魚》)

兩詩都是寫的江景,結構、人物都差不多,但宗旨迥異。翁詩前兩句寫秋日傍晚漁村古岸的景象。後兩句說,漁子離去,水鳥竟飛來占了漁子的位置,畫麵寂靜而富有情味,體現了四靈本色。俞詩同樣寫秋江,後兩句寫詩人頻喚買魚,卻不見漁人回應,原來是在偷偷地忙著把船撐入蘆花荷葉中去躲避官船。按範成大《四時田園雜興》:“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麵亦收租”;毛珝《海陵之堡城》:“元是近邊農事少,全憑蓮藕當官租”,說明宋時百姓種菱藕也要向官府繳租。末句一個“怕”字正傳神地反映出南宋政權對百姓刻剝之酷。同一個時代的詩作,同是寫漁人,翁詩寫來如同隱士,俞詩則再現了現實漁人在社會底層的掙紮。

“憂時元是詩人職,莫怪吟中感慨多。”(劉克莊《有感》)盡管江湖詩人普遍社會地位低賤,但他們的題材不僅僅限於個人的日常生活和愛好得失,而大量涉及國計民生。在收詩五千多首的《南宋六十家小集》中,直接憂國憂民之作便有近兩百首。當時所有與國家安危有關的重大時事,在江湖詩人的作品中幾乎都有反映。如趙汝鐩《古劍歌》、黃大受《老寋行》、毛珝《甲午江行》等或表達對開禧北伐的支持及恢複中原的期盼,或敘說四川地方官吏叛變對中央政權的危害,或透露對宋蒙聯合滅金隱患的擔憂,無不浸透著深刻的現實感。這方麵劉克莊、戴複古、劉過等尤為突出。如劉過登上鎮江北固山甘露寺內的多景樓,北臨長江,遙想高宗紹興三十一年虞允文在采石磯指揮戰艦大破金兵、建炎三年韓世忠在鎮江使用“海艦”邀擊金軍圍困金兀術的往事,寫下了《登多景樓》:

壯觀東南二百州,景於多處最多愁。江流千古英雄淚,山掩諸公富貴羞。北固懷人頻對酒,中原在望莫登樓。西風戰艦成何事?空送年年使客舟。

末尾兩句是說,以前在鎮江也曾戰火紛飛,取得過軍事上的勝利,但是成就了什麼事業呢?昔日使用過的戰艦,徒然變成了年年送朝廷使臣去金國朝拜的渡舟。沉痛憤激,溢於言表!布衣終生的戴複古則“長篇短章,隱然有江湖廊廟之憂,雖詆時忌,忤達官,弗顧也”。(王野《跋石屏詩》)至於江湖詩人大規模被迫害的著名的“江湖詩禍”,雖屬無辜,但反映了長期以來江湖詩人對政事的關心和介入。當時朝廷對涉案的江湖詩人加以治罪,劈《江湖集》板,曾極、陳起被黥麵流配,一時“詔禁士大夫作詩”。不能設想以上種種會發生在吟風弄月的四靈身上,倒是與江西詩派的黃庭堅輩還遙相呼應,庶幾近之。

其二,在藝術追求上,較四靈更為高遠而廣泛。江西詩派是北宋詩歌的集大成者,然而進入南宋,特別是陸遊、楊萬裏、範成大、尤袤“中興四大家”出,詩人們在不同程度上、從不同的途徑,都在設法掙脫江西詩風的籠罩,革除其流弊。楊萬裏說:“受業初參且半山,終須投換晚唐間”(《答徐子材談絕句》),已經產生了以清麗精巧、空靈輕快的晚唐詩風與江西詩風對抗的趨向。四靈是靠反江西詩派起家的,所謂“四靈詩體變江西”(趙汝回《徐太古主清江簿》)。因為江西詩派以力勝,“資書以為詩”,少涵詠之旨;四靈為矯正江西詩派的弊端,就“捐書”不用事,倡導“詩思出門多”,學習晚唐詩人賈島、姚合的“唐體”。

近年永嘉複祖唐律,貴精不求多,得意不戀事,可豔可淡,可巧可拙,眾複趨之,由是唐與江西相抵軋。(元劉塤《隱居通議》卷十《劉五淵評論》)

善乎定遠先生之論曰:“西昆之流弊,使人厭讀麗詞。江西以粗勁反之,流弊至不成文章矣。四靈以清苦為詩,一洗黃、陳之惡氣象、獰麵目,然間架太狹,學問太淺,更不如黃、陳有力也。”(清顧嗣立《寒廳詩話》)曰“相抵軋”、曰“一洗”,當然是否定之詞。人所共知,江西詩派頂禮膜拜的是杜甫。黃庭堅一生尊杜,其他人則希圖通過學習山穀而升堂入室於杜甫。如陳造就直接以黃庭堅接續杜甫,說:“文章光騰萬丈長,錦官老杜豫章黃。”(《江湖長翁集·吟詩自笑》)而四靈則反其道而行之,趙師秀選姚合、賈島詩百餘首為《二妙集》,又選沈佺期、劉長卿、錢起、方幹等七十六家二百二十餘首為《眾妙集》,以為學習楷模。所選絕大部分為五言律詩,卻唯獨不選杜甫作品。有人向趙師秀問句法,他回答說:“但能飽吃梅花數鬥,胸次玲瓏,自能作詩。”(宋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中)由此可見其取舍及旨趣。所以在藝術追求上,四靈是江西的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