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詩派的情況則複雜得多。這個流派成員十分龐雜,而且活動的時間終南宋之世,比四靈長得多。關於詩學,他們有一種時尚和定格,那就是近體學唐,古體學選體。他們所謂“唐”指的是晚唐體,所謂“選”指的是《文選》的駢體詩。誠如劉克莊《宋希仁詩序》雲:“近世詩學有二:嗜古者宗選,縛律者宗唐。”多數江湖詩人認為“選體”是古體詩的典範,要做好古體詩就一定要轉學“選體”。如高似孫把“選體”看作杜甫詩歌創作和後學參悟杜甫的不二法門,於是他將《昭明文選》中的駢語儷對編成《選詩句圖》,作為江湖詩友寫作古體的津梁。又如姚鏞稱讚鄒登龍:“君參選體源流遠,力挽唐人氣脈回。”(姚鏞《讀鄒震父詩集》)林希逸揄揚林桂:“知子吟情美,工於學選詩。音惟入正始,派不入旁支。”(林希逸《題林桂芳洲集》)江湖詩人雖然也標榜“唐體”,但他們的“唐體”概念比四靈廣泛得多,幾乎包含現在所說的中晚唐的大小詩人。如江湖派的領袖劉克莊在其《後村詩話》中談及的中晚唐詩人有韓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張籍、王建、孟郊、賈島、盧仝、李益、劉長卿、韋應物、錢起、溫庭筠、李商隱、杜牧、李賀、戴叔倫、皮日休、陸龜蒙、羅隱等,後村對這些詩人一一評說,分析其優缺點,指出其可學之處,向往之情溢於言表。在這種遍參百家、泛學各體的理論指導下,江湖詩人致力追求“眾體詩”。何謂“眾體詩”呢?亦即一人獨擅多種風格,尤其是一人擅長各種形式的詩體。如江湖詩人方嶽有《夢放翁為予作“貧樂齋”匾,誠齋許畫齋壁。予本無齋,亦不省誠齋之能畫也》,末兩句雲:“老去不知三月暮,夢中親見兩詩人。”表現了自己對陸遊和楊萬裏兩位前輩詩人的頂禮膜拜;而陸、楊的詩風顯然是不同的。江湖詩人們對“眾體詩”的豔羨與追求形諸文字,比比皆是。如“聖代吟家眾,無君眾體詩”(周弼《汶陽端平詩雋》),“戴複古詩備眾體”(《石屏詩集》卷首趙以夫序),“明翁(趙汝鐩)詩兼眾體”(劉克莊《野穀詩集跋》),等等,表現了江湖詩派不拘一格的審美情趣。
更有甚者,江湖詩派中的有識之士往往是先學習四靈而反對江西詩派,後來又在一定程度上認識到江西詩派的優點,轉而向江西詩派學習。陳必複在《山居存稿·自序》中曾深有體會地說:
餘愛晚唐諸子,其詩清深閑雅,如幽人野士,衝淡自賞,要皆自成一家。及讀少陵先生集,然後知晚唐諸子之詩盡在是矣,所謂詩之集大成者也。不佞三薰三沐,敬以先生為法,雖夫子之道,不可階而升,然鑽堅仰高,不敢不由是乎勉。
陳必複生動地記述了自己的轉變過程,這種轉變過程在江湖詩人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如劉克莊早年受時風影響,崇尚晚唐,學習四靈,而且很快就表現出超越四靈的藝術潛力,受到大力獎掖四靈的葉適的讚賞,認為“今四靈喪其三矣”,劉克莊可以承擔“建大將旗鼓”的重任。(葉適《題劉潛夫〈南嶽詩稿〉》)後來劉克莊認識到學晚唐、四靈“才望見賈島、姚合之藩而已”(劉克莊《瓜圃集序》),於是改學陸遊、楊萬裏:“初餘由放翁入,後喜誠齋,又兼取東都、南渡、江西諸老上及唐人大小家數。”(劉克莊《刻楮集序》)他曾寫《江西詩派小序》,暢論江西各家,對黃庭堅、陳師道尤為推崇:“(黃)會粹百家句律之長,窮極曆代體製之變,……為本朝詩家宗祖”;“(陳)樹立甚高,其議論不以一字假借人,……詩文高妙一世。”戴複古也學四靈和四靈推崇的姚賈,而且用力甚深;後來三造陸遊之門,詩學大進,有意超越晚唐,力學江西,所謂“新刊後稿又千首,近日江湖誰有之。妙似豫章前集語,老於夔府後來詩。梅生歲月枝逾古,菊飽風霜色轉奇。要洗晚唐還大雅,原揚宗旨破群癡”。(戴昺《石屏後集鋟梓敬呈屏翁》)其自嘲雲:“賈島形模原自瘦,杜陵言語不妨村。”(《望江南·自嘲》)陳造雲:“文章光騰萬丈長,錦官老杜豫章黃。”(《江湖長翁集·吟詩自笑》)他們的藝術追求可想而知。劉過則自稱“江西析派”(《次劉啟之韻》),所謂“析派”亦即俗謂分枝,當然可以理解為他們自居為江西詩派的別調餘音。我以為,這實質上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對四靈獨學晚唐的否定。
其三,在藝術形式上與四靈大相徑庭。元劉塤《隱居通議》卷六《劉五淵評論》雲:“近年永嘉複祖唐律,貴精不求多,得意不戀事。”這裏提出了四靈的兩個特點,而這兩方麵江湖恰恰是其反動。一則四靈不講究用典,所謂“得意不戀事”,而江湖則反其道而行之。按詩歌用事是達意抒情最經濟而巧妙之方法。由於複雜曲折之情事,決非三五字可盡,作文尚可不憚煩言,而在詩歌中卻不太適宜。假如能於古事中尋覓得與要歌詠的情況有某種相同者,則隻用數字而意蘊全呈。這樣運用古事既能借用古人陳詞抒自己懷抱,較為精煉;又可以使讀者多一層聯想,含蘊豐富。江西詩派中如黃庭堅、陳師道等腹笥豐贍,當然非常欣賞這種方法,並能運用得心應手,這就是所謂“以才學為詩”。如黃庭堅的《寄黃幾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