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3 / 3)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想得讀書頭己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一、二句表麵看來很平常,實際暗用了《左傳·僖公四年》“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的典故,和衡山回雁峰雁不南飛的傳說。三、四句寫往年相聚的快樂和別後的孤單。五、六句轉寫黃幾複的處境,先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家徒四壁立”的典故寫他的貧寒,再反用《左傳·定公十三年》“三折肱,知為良醫”的成語,慨歎他久沉下僚。最後借想象描繪了一幅淒清圖景,並暗用了李賀《南園》“文章何處哭秋風”的詩意,寄托自己的不平。這首詩極好地表現了江西詩派的用典特點。四靈靠反撥江西詩派而崛起,他們懂得“詩思出門多”,“詩句多於馬上成”(徐璣),於是“捐書不用”,純用白描手法,不用典故,不發議論,盡量使作品顯得清淡圓美。這是他們比資書為詩、閉門覓句的江西諸子的高明之處。如翁卷《題竹》:“偶種得成陰,悠悠過別林。月寒雙鴿睡,風靜一蟬吟。映地添苔碧,臨池覺水深。貧居來客少,賴爾慰人心。”寫清雅的竹林給詩人帶來的閑適情趣,語言淺近平淡而不乏詩意。像這樣雖薄無深意但自然清淡的詩作,在四靈詩集中比比皆是。如趙師秀的“瀑近春風濕,鬆多曉日青”(《桐柏觀》),“地靜微泉響,天寒落日紅”(《壕上》);翁卷的“數僧歸似客,一佛壞成泥”(《信州草衣寺》);徐璣的“寒水終朝碧,霜天向晚紅”(《冬日書懷》);徐照的“眾船寒渡集,高寺遠山齊”(《題衢州石壁寺》)等,都明白如話而清麗可誦。而江湖詩人卻有不少人講究用典,如敖陶孫“古詩歌行頗有盛時江西風氣”(王士禛語見《江湖後集》卷十八引),劉克莊詩多用典,就是受了他的影響。洪谘夔有些詩在用典方麵明暗交互,深得江西家數而與四靈大異其趣,如《狐鼠》雲:

狐鼠擅一窟,虎蛇行九逵。不論天有眼,但管地無皮。吏鶩肥如瓠,民魚爛欲糜。交征誰敢問,空想素絲詩。

這是一首痛快淋漓的譏刺朝政的詩,堪為有宋一代譏刺朝政詩之翹楚。第一聯說官吏勾結盤踞,無法無天。第二聯兩句三個典故,用蔡琰《胡笳十八拍》“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和盧仝《蕭宅二三子贈答詩》“揚州惡百姓,疑我卷地皮”,以及無名氏《江南餘載》卷上所記貪官徐知訓“和地皮掘來”的故事,十分貼切,而又豐富了詩歌的內涵。第三聯把“吏抱成案,雁鶩行以進”(韓愈《藍田縣丞廳壁記》)、“肥白如瓠”、“魚肉良民”、“魚爛”、“糜爛”等成語組合在一起,是典型的江西手法。尾聯一句一典,用《孟子·梁惠王上》“上下交征利”和《詩經·召南·羔羊》“素絲”,既典雅,又妥帖。總之,在用事這一點上,四靈與江湖實在是各有利弊,故我以為江湖不能說勝於四靈,僅是異於四靈而已。

二則四靈見到江西詩派“汗漫而無禁”,自己就變本加厲,要以“單字隻句”名家,即所謂“貴精不求多”。誠如葉適在《徐文淵墓誌銘》中記述徐璣自道創作旨趣:

昔人以浮聲切響、單字隻句計巧拙,蓋《風》、《騷》之至精也。近世乃連篇累牘,汗漫而無禁,豈能名家哉!

這樣,他們大多厭寫古風長調而愛寫四十個字的五言律詩和絕句,寫五律又特別著力於中間兩聯,首尾四句不甚經意,以致往往全詩不相稱。方回《瀛奎律髓》卷四十七趙師秀《桃花寺》評語雲:“四靈詩趙紫芝為冠,大抵中四句鍛煉磨瑩為工。以題考之,首尾略如題意,而中四句亦可他入,不必切於題也。”換句話說,中間兩聯為了逞才炫己,極雕琢錘煉之能事,甚至連題旨都可以不顧了。如翁卷《冬日登富覽亭》:

借問海潮水,往來何不閑?輕煙分近郭,積雪蓋遙山。漁舸汀鴻外,僧廊島樹間。晚寒難獨立,吟竟小詩還。

本來就不大的才力,在中間兩聯的嘔心瀝血中消耗殆盡,首尾四句隻能算是勉強湊數、草草完篇了,還能奢談什麼神完氣足呢?糾正了一種偏頗,卻又產生了另一種偏頗。

江湖詩派對此則大不以為然,劉克莊反唇相譏說:“古人之詩文,大篇短章皆工。後人不能皆工,始以一聯一句擅名。頃趙紫芝諸人尤尚五言律體,紫芝之言曰:‘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末如之何矣。’其所言如此。”(劉克莊《野穀集序》)於是,他們追求渾然一氣,古體、近體都寫。我們試看薑夔的五律《悼石湖》其二:

未作龍蛇夢,驚聞露電身。百年無此老,千首屬何人?安得公長健,那知事轉新。酸風憂國淚,高塚臥麒麟。

這是哀悼故人範成大的詩,用的就是四靈所擅長的五律。不過四靈不善變化,首尾兩聯孱弱,而薑夔這首五律句法多變,以對仗開篇,首聯出句說“未作”,對句用“驚聞”,三聯出句說“安得”,對句用“那知”,轉折十分有力,一氣貫注。尾聯寫在酸風中麵對故人墓那種惋惜、沉痛的複雜感情,形神兼備,在特有的氛圍中結束全篇。

江湖詩人作詩大多講究渾然一氣,如劉過“跌宕縱橫,才氣坌溢”(《四庫全書總目·龍洲集提要》);敖陶孫“古詩歌行頗有盛時江西風氣”(王士禛語見《江湖後集》卷十八引);戴複古“其天然不費斧鑿處,大似高三十五(高適)輩,晚唐諸子,當讓一麵”(《四庫全書總目·石屏集提要》);薑夔“奇聲逸韻,率多天然,自成一家,不隨近體”(陳鬱《藏一話腴》卷一);趙汝鐩“其古體詩氣雄筆健,遠追太白,近接坡公。今體詩造境奇而命意新,與四靈分壇樹幟,直欲更出一頭地也”。(曹庭棟《宋百家詩存》卷十三)凡此種種,都說明在詩歌審美追求上江湖詩派更接近江西詩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