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劉過“江西析派”的自報家門,對於江西詩派而言,江湖詩派“析”在何處呢?竊以為主要在於審美情趣之異變。
毋庸諱言,宋詩是唐詩之後詩歌藝術的又一高峰,仁宗之後,歐陽修別開生麵,主持文運。梅堯臣、蘇舜欽輔之。其後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出,“王介甫以工,蘇子贍以新,黃魯直以奇”。(《苕溪漁隱叢話》卷四十二引《後山詩話》)宋詩至此,已稱極盛。其中黃庭堅詩風尤其獨具一格,最足以表現宋詩之特色,窮盡宋詩之變態。詩人中學習山穀者甚眾,終於衍為江西詩派。那麼,“山穀體”的審美特點是什麼呢?眾所公認的是遒勁峭拔、真氣貫注。例如他的名篇《次韻裴仲謀同年》:
交蓋春風汝水邊,客床相對臥僧氈。舞陽去葉才百裏,賤子與公俱少年。白發齊生如有種,青山好去坐無錢。煙沙篁竹江南岸,輸與鸕鶿取次眠。
其中第二聯黃庭堅用普通名詞(稱謂)對專有名詞(地名),羅大經《鶴林玉露》稱之為“詩家活法”。兩句之詞,文意較遠,而且“於當下平字處以仄字易之,欲其氣挺然不群”(《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七),如“百裏”之“百”,聲響拗折,屬於“拗體”;第三聯暗用、活用典故,巧妙生新,耐人尋味,頓挫有致,完全擺脫了唐詩中習見的那種工整的對偶形式的束縛。又如名篇《登快閣》,一開始就突兀而起:“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起四句且敘且寫,一往浩然。五六句對意流行。收尤豪放,此所謂寓單行之氣於排偶之中者”。(《昭昧詹言》卷二十)這首詩“名重天下,前後和者無慮數百篇,罕有傑出者”。(韋居安《梅磵詩話》)江西詩派另一主將陳師道沒有仿效黃庭堅的造句拗峭、用典生僻、押韻奇險,卻別辟蹊徑,將其質木勁瘦發揮到極致。如他的《示三子》雲:
去遠即相忘,歸近不可忍。兒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喜極不得語,淚盡方一哂。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
寫自己與兒女們久別重逢的豐富的情感起伏,渾厚質樸,達到了所謂至情無文的境界。總之,江西詩派崇尚格力、氣質。黃庭堅提出:“皮毛剝落盡,惟有真實在。”任淵注雲:“山穀與王子飛書亦雲:老來枝葉皮膚枯朽剝落,惟有心如鐵石,蓋厭俗文密而意熟也。”(《山穀內集詩注·次韻楊明叔見餞十首》)陳師道則變本加厲,認為:“寧拙勿巧,寧樸勿華,寧粗勿弱,寧僻勿俗,詩文皆然。”(《後山詩話》)後人欣賞江西詩派的正是這種平淡乃至枯淡、雅健乃至蒼硬的錚錚瘦骨。如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六雲:“讀後山詩,若以色見,以聲音求,是行邪道,不見如來。全是骨,全是味,不可與拈花簇葉者相較量也。”紀昀也在同書批語中讚歎:“脫盡甜熟之氣!”四靈提倡學晚唐,從內容到形式都否定了江西詩派。江湖詩派在自立門戶的過程中,肯定了江西詩派的內容,也發現了晚唐詩獨具而江西詩派缺乏的“涵詠之旨”。於是他們欣欣然以為找到了超越或改變江西詩派和四靈的契機,“韻勝想君言外得,字新令我意邊尋”(鄧允端《題杜友詩稿》),竭力追求“韻度飄逸”。
按“韻”在宋代視為藝術與人生的最高境界,亦為詩學的重要命題。蘇軾與江西詩派也講究“韻”,但他們的“韻”偏重神韻、氣韻,並且與“格”緊密結合,呈現出一種真力彌漫之美。然而南宋中後期“韻”的概念發生了重要變化,其中力的因素逐漸減少,與“格”分離而對立。所謂“詩有格高,有韻勝”。(陳善《捫虱新話》下集卷一)“以氣韻清高深眇者絕,以格力雅健雄豪者勝”。(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卷一)江湖詩人當然接受了這樣的“韻”的概念,他們就是要以這種風韻、幽韻、韻致、韻度從江西詩派那蘊含格力的“韻”中析離出來。於是,薑夔《白石道人詩說》就提出:“韻度欲其飄逸。”於是,江湖詩人們在創作中也就孜孜以求那種風姿綽約的情韻。於是,也就產生了“重韻輕氣”的傾向。試讀陳允平的《江南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