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2 / 2)

柳絮飛時話別離,梅花開後待郎歸。

梅花開後無消息,更待來年柳絮飛。

回環往複,一唱三歎,搖曳多情。就是一些應該風骨凜然的憂國之吟,江湖詩人寫來也空靈有致,如胡仲參的《和伯氏春雨中韻》:

兩堤楊柳拂新亭,怪底遊人懶踏青。

手撚梨花成小立,半窗湖水雨冥冥。

看見西湖的亭閣,不免憶起東晉新亭對泣的舊事,觸發偏安東南、國脈如縷的憂思,遊人因此都沒有踏青的雅興了。可是自己卻正處在這個環境中,何況遇上陰雨天氣,麵對窗外空濛的西湖呢?不免執花獨立,憂思難禁。這樣的“韻度”在江西詩作中是極難一見的,流派就這樣被“析”離了出來。在這樣的美學追求的規導下,一些富有情韻、風情萬種的佳句如“日暮笙歌收拾去,萬株楊柳屬流鶯”(吳惟信《蘇堤清明即事》)、“青山湖外知何處,中有斜陽一段明”(嚴粲《秋入》)、“睡起秋聲無覓處,滿階梧葉月明中”(劉翰《立秋日》)、“門外不知春雪霽,半峰殘月一溪冰”(周弼《夜深》)等,在江湖詩作中大量呈現。於是,江湖詩人的詩作較之江西詩派的宋調當然減去了幾許骨力,卻也平添了一些風韻。

需要指出的是,四靈也是企圖以晚唐詩之韻致來矯正江西詩派的瘦勁,但他們的詩作卻如同錢鍾書先生所比喻的假山盆景,雖然具有另一種玲瓏纖細之美,但是淺、狹、纖巧,不善變化,為世所病。如“門前相對青峰小,屋後流來白水斜”(徐璣《泊馬公嶺》)、“筍從環砌磚中出,山在鄰家樹上青”(趙師秀《移居謝友人見過》)之類。這確實會“使人想起花園裏的疊石為山、引水為池”(錢鍾書《宋詩選注》第308頁)。這是一種人工之美,而不是自然之美。從這個意義上說,江湖詩派以韻度飄逸為“江西析派”,雖然與江西詩派別調異趣,而善學江西者莫過於江湖了。戴複古的侄孫戴昺《答妄論唐宋詩體者》雲:“不用雕鎪嘔肺腸,詞能達意即文章。性情原自無今古,格調何須辨宋唐。”江湖詩派關於江西詩派與四靈的爭議,歸根到底是唐詩與宋詩的討論;江湖詩派與江西詩派、四靈的關係,本質上是其與唐音、宋調的關係。南宋中期,江西詩派與四靈的衝突十分尖銳,據宋伯仁自序其《雪岩吟草》雲:“宗江西流派者,則難聽四靈之音調”;而為四靈晚唐體者則“甚至裂眥怒爭,必欲字字浪仙,篇篇荀鶴”。江湖詩派最初想沿四靈之故徑,用唐體來改變宋調。後來不少江湖詩人冷靜分析了唐音宋調各自的優劣利弊後,試圖調和二者的關係。劉克莊看到了唐音宋調的區別,說:“餘嚐謂以禮義性情為本,以鳥獸草木為料,風人之詩也。以書為本,以事為料,文人之詩也。”(劉克莊《題何謙詩》)他覺得江西詩派“資書以為詩失之腐”,而四靈體“捐書以為詩失之野”。(劉克莊《韓隱君詩序》)而黃文雷《看雲小集自序》則探索了調和的途徑:“或者乃病(唐體)格力之浸卑,南塘先生謂宜稍抑所長而兼進其短。斯殆名言。”要改變江西之枯澀,就宜引進唐體之“韻”;要改變四靈之浸卑,就宜引進江西之“力”。戴複古在《望江南·自嘲》中說:“賈島形模原自瘦,杜陵言語不妨村。”賈島是四靈所謂“二妙”之一,杜甫是江西詩派所謂“一祖三宗”的“一祖”,戴複古含蓄地表達了自己想要調和唐音、宋調的企圖。江湖詩人認為最理想的境地是將二者融和起來,所謂“聲調唐之上,精神江以西”(葉茵《讀梅雪村詩》),這是江湖詩派的為人所不理解處,也是江湖詩派的見大功力處。當然,結果如何又當別論,我以為這種苦心孤詣、這種追求應該得到文學史的理解和尊重。

本章稿竟,謹集江湖詩句作偈雲:

說與啼鶯未必知,(葛起耕)請君來看化龍枝。(何應龍)

元造本來惟寂寞,(張榘)秋風又老一年詩。(樂雷發)

(注:集句詩出處依次為葛起耕《春懷》、何應龍《筍》、張榘《春吟四絕》、樂雷發《寄姚雪篷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