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2 / 3)

當江湖詩人們以“士”的麵目出現時,他們也會站在平民的立場,用“塵俗”的眼光觀察世事。如戴複古《送來賓宰》,敘寫了一個士子對新任縣令的叮囑,其中說:

君作來賓宰,聽我說來賓。蠻俗無王化,當為行化人。有民無租賦,租賦出商旅。逐利遭重征,商旅亦良苦。能放一分寬,可減十分怨。

希望和誡勉出之以質樸懇切的語言,這也是南宋以前不可多得的為商人說話的詩篇。竊以為,就反映民生疾苦的廣度和深度而言,江湖詩人不僅遠遠超過了西昆、四靈二派,而且也大大超過宋代影響最大的江西詩派,主要由江湖派詩人承擔了反映南宋中後期社會生活的曆史責任,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江湖詩人們普遍具有平民意識。

其二,江湖詩人的“俗”還表現於著力描寫俗世俗人。讀江湖詩人的詩歌,常常能感受到白話化、世俗化的衝擊,“詩至慶曆後,惟畏俚俗”已被衝擊得潰不成軍,這就是賀裳《載酒園詩話》所攻擊的“村兒之語”。在他們的筆下,我們能看到通常士大夫不屑描寫的,隻有透過“塵俗”之眼才能欣賞的生動的俗世:

兒童籬落帶斜陽,豆莢薑牙社肉香。一路稻花誰是主?紅蜻蛉伴綠螳螂。(樂雷發《秋日行村路》)

小雨初晴歲事新,一犁江上趁初春。豆畦種罷無人守,縛得黃茅更似人。(利登《田家即事》)

隴首多逢采桑女,荊釵蓬鬢短青裙。齋鍾斷寺雞鳴午,吟杖穿山犬吠雲。避石牛從斜路走,作陂水自半谿分。農家說縣催科急,留我茅簷看引文。(趙汝鐩《隴首》)

這些詩與以往的山水田園詩不同,絲毫沒有高蹈出世之情,也絲毫沒有士大夫的高雅情調,作者似乎特別關注那些平凡而有情趣的細節,對平常、瑣細的生活表現出特別的欣賞,寫來使字裏行間充滿了平民的欣賞趣味和民間氣息。

有俗境則有俗人,江湖詩人筆下的俗人可以說是千姿百態,世相紛呈。如家境清寒的士子,“寒儒家舍隻尋常,破紙窗邊折竹床”(戴複古《家居複有江湖之興》);如送兒讀書的農夫,“田夫龍鍾雪色髯,送兒來學尚腰鐮”(陳鑒之《題村學圖》);如頑皮好學的小孩,“難字逢人問,村中一小兒”(宋伯仁《嘲不識字》);如偶爾進城的村翁,“為了官租才出市,歸家誇說與鄉村”(朱繼芳《城市》);如忙裏忙外的村婦,“抱兒更送田頭飯,畫鬢濃調灶頭煙”(葉紹翁《田家三詠》);如潦倒一生的老儒,“窗下老儒衣露肘,挑燈自揀一年詩”(劉克莊《歲晚書事十首》);等等。這些俗世中的眾生相,包括農夫田婦、家僮奴婢、販夫走卒、媒人倡優、巫醫相卜、乞丐僧道等一個個活靈活現,構成了南宋中晚期底層社會的生活眾世相。需要指出的是,這些俗世俗人的形象幾乎沒有在以前的詩歌中出現過。蘇軾寫過名醫龐安常,黃庭堅和陳師道也寫過陳留市的刀鑷工,但是,他們寫的不是世俗社會中的醫、工。如黃庭堅的《陳留市隱》:

市井懷珠玉,往來人未逢。乘肩嬌小女,邂逅此生同。養性霜刀在,閱人清鏡空。時時能舉酒,彈鑷送歸鴻。

按刀鑷工在宋代主要做理發、美容等雜事,是所謂“操賤業”者。這首詩前有序,說陳留(今河南開封)有位刀鑷工,年四十餘,沒有家室,隻有一女年七歲,每天以做刀鑷工所得的錢與女子醉飽,喝醉了酒就簪花吹長笛,把女兒放在肩上搭背回來,沒有一天感到憂慮,終生是快樂的。這首五律首聯暗用《老子》“聖人被褐懷玉”,認為此人寄跡於刀鑷,是一個把其金玉本質隱藏起來的“市隱”,這種人是難以逢遇的。頷聯寫其自得其樂的生活。頸聯寫其技藝,他用刀鑷替人整容完畢,要顧主對鏡檢查。尾聯用古代的馮諼和魏時的高士嵇康來比喻陳留刀鑷工的人品,一抒景仰之情。應該說,這是一個精神完全士大夫化了的刀鑷工(這種士大夫化我懷疑是黃山穀的刻意為之),而不是原生狀態的市井小民。如果時人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這麼一個刀鑷高人,又談何容易!而蘇軾、黃庭堅憑著滿腹學問,並不懼怕、回避“俗”,相反,他們提出“以俗為雅”,雖然直接寫俗人俗語,但經過提煉,仍然以“雅”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