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詩人卻用白描手法,客觀地將市井小民的生活隨意雜陳,向人們呈現了一個個最最平凡的原生狀態的市井小民。詩人們原本就不認為自己是高人,所以對於所描寫的俗人也不覺得如何低賤,更不會人為地拔高。如高翥《船戶》:
盡將家具載輕舟,來往長江春夏秋。三世兒孫居柁尾,四方知識會沙頭。老翁曉起占風信,少婦晨妝照水流。自笑此生漂泊甚,愛渠生理付浮悠。
這首詩,前六句細致地描寫了船家的水上生活。悠悠的歲月,滋生的兒孫,狹窄的空間,這是一種並不高雅的、充滿民間氣息的生活,這當然是一幅真實的船戶生活圖卷。後兩句是作者生發的感想,其實不少江湖詩友對漂泊生涯是並不陌生的。薑夔雲:“南來北去何事?蕩湘雲楚水,目極傷心。”(《一萼紅》)戴複古雲:“山林與朝士,何處著吾身?”(《春日》)都與船戶之俗有共同之處。
其三,江湖詩人之“塵俗”還表現於語言的通俗平易。為了衝破晚唐以來過於工巧的詩歌語言、結構,突出特色,江西詩派提出“寧字不工,不使語俗”(黃庭堅《題意可詩後》),“寧僻勿俗”(陳師道《後山詩話》),於是他們除開大量用典以外,還采用杜甫式的“注坡驀澗”法,既用散語,又致力於造硬語,用反邏輯語序意脈來替代線性思維,這樣就造成了詩歌句與句之間語境距離甚遠,意脈如草蛇灰線,不很清晰明了,增加了讀者閱讀、欣賞的難度。江湖看到了江西詩派的弊端,提出“意連句圓”。劉克莊就說過:“老來字字趨平易,免被兒童議刻深”(《三月十五日飲方校書園十絕》);“先賢平易以觀詩,不曉尖新與崛奇”(《答惠州曾使君韻》)。戴複古也說:“賈島形模元自瘦,杜陵言語不妨村”(《望江南·自嘲》);“入妙文章本平淡,等閑言語變瑰琦”(《讀放翁先生劍南詩草》)。在這樣的審美追求下,本來平民意識就濃厚的江湖詩人紛紛有意識地向流利淺易發展,所謂“作文字如寫家書”(《詩人玉屑》卷十九)就是指的這種流利淺易的文風,於是線性思維平易順暢理所當然地成了當時江湖詩人們詩歌創作的主流。我們讀戴複古的《僮約》、《阿奇晬日》、《懶不作書急口令寄朝士》都感到明白如家常,交代仆人、祝福小孩、寄語朝士,仿佛對麵交談,親切詳盡,不過借用了詩歌的形式而已。有些江湖詩人還大量運用了口語和俚語,比如陳造《房陵十首》七絕就全用房州的方俗詞語寫作。我們再看危稹的《接客篇》:
接客接客,高亦接低亦接。大兒穩善會傳茶,小兒踉蹌能作揖。家人不用剪髻雲,我典《唐書》充饌設。《唐書》典了猶可贖,賓客不來門戶俗。
寫家中待客之道,家常之事以家常語寫之。又如戴複古之《思家》:
湖海三年客,妻孥四壁居。饑寒應不免,疾病又何如?日夜思歸切,平生作計疏。愁來仍酒醒,不忍讀家書。
戴複古終生布衣,為衣食奔走漂泊,常常宿於農家,此詩以質樸簡勁之語寫俗事俗情,有點類似陳師道的風格。
無疑,這樣的詩歌完全可以稱為白話詩,純白描的筆法,較少或不用典故成語,將傳統詩歌的常用語彙與日常生活語言、俚語俗諺用近乎文章的語序組合起來,一掃江西詩派的學究氣。可以說,這種語言形式上的俗化是江湖詩派對傳統詩歌的一項重大改革,從上遠接元、白,從下遙啟五四白話詩。可惜由於曆代批評家對江湖詩派的否定,致使漠視其在語言改革上取得的成就。就像俗話所說,粗心者將洗澡水潑倒,不小心卻同時倒掉了盆中的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