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江湖詩派的整體特點是“塵俗”呢?竊認為有內因,也有外因;有作者自身境遇方麵的外因,也有詩歌本身演繹方麵的內因。其犖犖大者,約有以下三端。
首先,從詩歌本身嬗遞來看,江湖之俗明顯接受了楊萬裏“誠齋體”白話化的影響。
楊萬裏(1127—1206),字廷秀,號誠齋,吉州吉水人,南宋著名詩人,與陸遊、範成大齊名,曾做過秘書監、轉運副使一類官。楊萬裏初學江西派、王安石,又學過晚唐,三十六歲時,他焚毀了自己過去學習江西派的“少作千首”,表示了創新的決心。五十一歲時,“忽若有悟”,辭謝前人,宣布跳出江西窠臼,“皆不敢學,而後欣如也。……自此每過午,吏散庭空,即攜一便麵,步後園,登古城,采擷杞菊,攀翻花竹,萬象畢來,獻予詩材。蓋麾之不去,前者未讎,而後者已迫,渙然未覺作詩之難也”。(《荊溪集序》)楊作詩提倡“活法”,最擅長“死蛇弄活”和“生擒活捉”,詩風清新活潑,富有情趣,被稱為“誠齋體”。嚴羽《滄浪詩話》中“詩體”一節,隻列出“楊誠齋體”,而沒有“陸放翁體”、“範石湖體”,可見當時楊萬裏的影響比陸遊、範成大要大。下麵試舉幾首“誠齋體”代表作以見一斑:
碧酒時傾一兩杯,船門才閉又還開。
好山萬皺無人見,都被斜陽拈出來。(《舟過謝潭三首》之三)
莫言下嶺便無難,賺得行人錯喜歡。
正入亂山圈子裏,一山放出一山攔。(《過鬆源晨炊漆公店》)
人言長江無六月,我言六月無長江。祗今五月已如許,六月更來何可當?船艙周圍各五尺,且道此中底寬窄。上下東西與南北,一麵是水五麵日。日光煮水複成湯,此外何處能清涼。掀篷更無風半點,揮扇祗有汗如漿。吾曹避暑自無處,飛蠅投吾求避暑。吾不解飛且此住,飛蠅解飛不飛去。(《五月初二日苦熱》)
“誠齋體”的流利淺易、不乏機趣極大地迎合了江湖詩派求變的心理,因而得到了江湖詩人的竭誠歡迎。劉克莊自敘淵源:“初餘由放翁入,後喜誠齋,又兼取東都、南渡、江西諸老上及於唐人大小家數。”(劉克莊《刻楮集序》),方嶽苦學楊萬裏,有些詩“巧心妙手,直欲齊楊誠齋軌轍以上”。(吳煥《秋崖先生小稿序》)江湖詩人最傾心的是楊萬裏那巧妙的構思和清新的語言。張鎡《次韻楊廷秀左司見贈》雲:“願得誠齋句,銘心隻舊嚐。一朝三昧手,五字百般香。”劉過《投誠齋》之一雲:“夫子聲名號浙西,作成文字欲何為?達人胸次元無翳,芥子須彌我獨知。”薑夔對楊萬裏更是頂禮膜拜,其《送〈朝天續集〉歸誠齋,時在金陵》雲:
翰墨場中老斫輪,真能一筆掃千軍。年年花月無閑日,處處山川怕見君。箭在的中非爾力,風行水上自成文。先生隻可三千首,回施江東日暮雲。
“風行”句就是指誠齋的藝術風格自然、輕靈、活潑,不讓活潑的事物做死書的犧牲品。楊萬裏當然屬於江西詩派,他六十歲以後為江西派的總集作序,還增補了呂本中的“宗派圖”,名曰“江西續派”,而且認為江西派好比“南宗禪”,是詩裏最高的境界。這些記載見於《誠齋集》卷七十九、八十三、三十八。他在理論上仍然恪守黃庭堅“無字無來處”的教條,但為了與黃庭堅的博奧艱深分庭抗禮,就拈用俗語口語,使詩句鮮活起來。他在《答盧誼伯書》中自道艱辛說:
詩固有以俗為雅,然亦須經前輩取熔,乃可因承爾。如李之“耐可”、杜之“遮莫”、唐人之“裏許”“若個”之類是也。……彼固未肯引裏母田婦而坐於平王之子、衛侯之妻之列也。既要遵守江西家法,又要使詩句鮮活,楊萬裏是如何解決矛盾的呢?他並不見口語、俗語就用,而隻肯挑選晉唐以來文人用過的、見之於典籍(當然也包括小說、禪宗語錄)的口語俗語,這樣仍然是“無字無來處”。
江湖詩人多數學問不高深,不知道楊萬裏之“俗”是經過取舍之“俗”,他們大多奉“誠齋體”為圭臬,楊萬裏以“俗”為江西別派,江湖諸人見楊詩鮮活可愛,不及細察,一窩蜂爭趨學習,承其流而衍之,具體表現為寫日常瑣事。按題材原本到宋時就大大拓展,誠如繆鉞先生《論宋詩》雲:“凡唐人以為不能入詩或不宜入詩之材料,宋人皆寫入詩中,且往往喜瑣事微物呈其才技。”這一文學創作上的通變到江湖詩人手中,更是變本加厲,著力反映那些普通平凡的世俗生活、世俗感情。如戴複古《夜宿田家》:“簦笠相隨走路歧,一春不換舊征衣。雨行山崦黃泥阪,夜扣田家白板扉。身在亂蛙聲裏睡,心從化蝶夢中歸。鄉書十寄九不達,天北天南雁自飛。”全詩運用白描手法通過日常瑣事抒發感情,語言圓熟自然,明顯是向“誠齋體”學習。究其原,“誠齋體”的流利淺易,接近白話詩,當然在平民意識較濃的江湖詩人中引起共鳴,進而效仿,繼續發展了白話化的趨勢。有趣的是,楊萬裏的第一部詩集就叫做《江湖集》,這樣的取名當年是否讓陳起們怦然心動呢?現在已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