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1 / 2)

在這裏,我感興趣的倒不是江湖的終結,而是入元後江湖對文壇的影響。江湖詩人還在,江湖諸集還在,能無視於江湖嗎?因為任何一個時代的文風、文學現象都不是越世高談,突如其來,必然有新變,亦有因襲。這也就是《文心雕龍》所謂“體有因革”,所謂“通變”。況且江湖領袖劉克莊早就垂教曰:“自《國風》、《騷》、《選》、《玉台》、胡部至於唐宋,其變多矣。然變者,詩之體製也;曆千年萬世而不變者,人之情性也。”(劉克莊《跋何謙詩》)“人之情性”當然也包含了江湖詩風。

竊以為,元代的詩社、詞社的繁榮明顯地受了江湖詩派群體活動的影響。

“當宋嘉定間,東南詩人集於臨安茶竂酒市,多所題詠。”(朱彝尊《信天巢遺稿序》)“錢塘湖山,此曹什佰為群。”(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江湖詩人的群體活動是非常突出的。如第四章所敘及的陳宅經籍鋪、梅屋、瓜廬就是這樣的集會場所,經常有一大群江湖詩人聚集在這裏談詩論文,陳起所編各種詩集中屢屢可見他們群體活動的蹤跡。如陳起《挽梅屋》:“桐陰吟社憶當年,別後攀梅結數椽”;張侃《客有誦唐詩者,又有誦江西詩者,因再用斜川九日韻》:“投身入詩社,被褐生光榮。黨同伐異說,初非出本情。”又如前引王綽《薛瓜廬墓誌銘》所載詩友討論,都傳達出當年那種融融睦睦的詩社氣氛。

有趣的是,詩人們的這種活動入元後非但沒有消歇,反而發揚踔厲起來。按黃晉《方先生詩集序》雲,宋亡後詩人們雖散居四野,但時相往還,“於殘山剩水之間,往往握手噓欷,低回而不忍去”。如至正十六年(1279),厓山兵敗,陸秀夫負宋幼帝跳海死,陳則翁“奉宋主龍牌,朝夕哭奠,日與林德暘、裴季昌、林旻淵、曹許山輩,以詩文往來,私相痛悼,作為詩歌,離黍之悲,溢於言外”。(《清穎一源集》卷一《陳則翁傳》)如林景熙就寫有《題陸大參秀夫廣陵牡丹詩卷後》雲:“南海英魂叫不醒,舊題重展墨香凝。當時京洛花無主,猶有春風寄廣陵。”可見當時詩文感時之一斑。

又如至元二十七年(1290)冬,謝翱與吳恩齊、馮桂芳、翁衡同登桐廬西台絕頂,祭酒慟哭,乃以竹如意擊石,複作楚歌,聲震林木。歌竟,竹石俱碎。四個人都寫詩紀事。此事一石激起千層浪,江南詩壇紛紛響應。誠如錢謙益說的:“皋羽之慟西台,……如窮冬沍寒,風高氣慄,悲噫怒號,萬籟雜作,古今之詩莫變於此時,亦莫盛於此時。”(《牧齋有學集》卷十八《胡致果詩序》)

再如至元二十五年(1288),汪元量從大都返回杭州,他創立了詩社,與詩友流連唱和,所謂“偶攜降幟立詩壇,剪燭西窗共笑歡”。(汪元量《答林石田見訪有詩相勞》)而據其所作《暗香》小序“對花泫然”雲雲,可知他們分韻賦詠意在抒發亡國之悲。

按我國文人結社之風,最早可以追溯到魏晉時期曹魏文人集團和竹林七賢的交遊活動,而東晉王羲之輩蘭亭雅集,“一觴一詠”,流風千載。至於詩社的正式誕生則不會晚於晚唐。現有典籍可考者,南宋末年,臨安之詩社似隻有西湖詩社和西湖吟社二家。吳自牧《夢粱錄》卷十九亦雲:“文士有西湖詩社,此乃行都晉紳之士及四方流寓儒人,寄興適情賦詠。”然而一到宋元之際,詩社、詞社如雨後春筍,大量湧現,在中國文學史上造成了前所未見的奇觀。其中較著者有杭城的清吟社、白雲社、孤山社、武林社、武林九友會和西湖社等詩社,浙江有月洞吟社、山陰詩社、越中詩社、霅川吟社、汐社、月泉吟社,江西有青山社、明遠詩社、香林詩社,湖南有平江九老詩會,以及浙江慶元遺民群一月一集的唱酬會、江西富州人熊升等創辦的詩社、江西豐城人甘杲等結成的詩社、廣東東莞人趙必豫等經常聚集唱和的吟社,等等。(見方勇《南宋遺民詩人群體研究》第二章)林林總總,不一而是。作者也交互滲透,沒有嚴格的組織。至於這些詩社的活動內容,當然是傳統的互相比賽詩才,切磋詩藝,裁定名次,品評優劣,有時候還要刊刻專題詩集,如謝翱《天地間集》、杜本《穀音》、孟宗寶《洞霄詩集》等。其中如至元二十四年(1287)月泉吟社以“春日田園雜興”為題的賽詩活動,就在參加的兩千多人中選出前六十名,予以物質獎勵,並彙刻其詩。然而,在這些熱熱鬧鬧的文學活動中,詩人們始終揮之不去的是興亡之感,誠如何夢桂《汐社詩集序》吐露的起社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