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認遺民詩人大多帶有江湖胎記,無疑是極有見地的。然而“餘習”究竟指什麼?梁氏並未明言。至於江湖詩派對遺民詩人的具體影響,前人亦有所論:
(文天祥)大抵《指南錄》以前之作,氣息近江湖。(梁崑《宋詩派別論》)
(汪元量)從全部作品看來,他也是學江湖派的,雖然有時借用些黃庭堅陳師道的成句。(錢鍾書《宋詩選注》)
(真山民)彈江湖派的舊調。(錢鍾書《宋詩選注》)
(許月卿)實則氣息近江湖,去李杜體格過遠。(梁崑《宋詩派別論》)
(方鳳)觀鳳所作,則似初由江湖派之徑,而竟主乎唐人也。(梁崑《宋詩派別論》)
我以為,上引諸說均有見地,然均嫌語焉不詳。本書第六章論及江湖詩作的整體特色為一“俗”字,而遺民詩歌大體質樸淺易,正是保持了江湖詩派向通俗白話發展的特色。謹舉以下數詩可窺一斑:
未暝先啼草際蛩,石橋暗度晚花風。
歸鴉不帶殘陽老,留得林梢一抹紅。(真山民《晚步》)
呂將軍在守襄陽,十載襄陽鐵脊梁。
望斷援兵無消息,聲聲責罵賈平章。(汪元量《醉歌》其一)
伯顏丞相呂將軍,收了江南不殺人。
昨日太皇請茶飯,滿朝朱紫盡降臣。(同上其十)
終不求人更賞音,隻當仰麵看山林。
一雙閑手無聊賴,滿地斜陽是此心。(鄭思肖《伯牙絕弦圖》)
隻要將這些七絕與劉克莊、戴複古的一些七絕相較,就可見出風味相近,樸素生動,平易近人,隻是這些遺民詩更口語化罷了。這是七絕,律詩亦然。如蕭立之,這是錢鍾書先生十分讚賞的遺民詩人,甚至認為其藝術造詣超過了謝翱、真山民等人,其五律《茶陵道中》雲:山深迷落日,一徑渺無涯。老屋茅生菌,饑年竹有花。西來無道路,南去亦塵沙。獨立蒼茫外,吾生何處家!
仍然走的是江湖詩派那種平淡靈巧、淺易滑熟的一路。因此,我認為所謂“餘習”,所謂“江湖派之徑”,具體就是“俗”的整體特色,就是詩歌“俗化”的發展方向。
對於宋末遺民詩,曆來都是非常推崇的。就連對江湖詩派深惡痛絕的錢謙益也說:“宋之亡也,其詩稱盛。……古今之詩,莫變於此時,亦莫盛於此時,……考諸當日之詩,則其人猶存,其事猶在,殘篇齧翰,與金匱石室之書,並懸日月。”(《胡致果詩序》)對此,本書不擬贅述,而謹申述兩點,以作終篇之論。
其一,遺民詩無論其思想性,還是藝術特色,都受到江湖詩派至深的影響,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江湖詩的延伸。
其二,遺民詩派隻熱鬧了幾十年,風流星散,隨著趙孟頫的北上,以京師為中心的元代詩壇立即彌漫了“風流儒雅”的平和詩風。從這一點說來,遺民詩作又可視為江湖詩風的絕響了。
本章稿竟,謹集取江湖詩句作偈雲:
笠澤茫茫雁影微,(薑夔)軒轅龍去渺難追。(黃大受)
西風戰艦成何事,(劉過)隻有詩人一舸歸。(薑夔)
(注:集句出處依次為薑夔《除夜自石湖歸苕溪》、黃大受《江行萬裏圖》、劉過《登多景樓》、薑夔《除夜自石湖歸苕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