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1 / 3)

白石的詩歌、音樂、書法等諸方麵成就雖豐,尤其音樂方麵無論理論,抑或演奏,在有宋一代都臻一流,白石的名字在《宋史》未列《文苑》卻載《樂誌》即可說明,但若較之其詞作,則都是難以企及的。

清人馮煦《蒿庵論詞》雲:“白石為南渡一人,千秋論定,無俟揚榷。”用語雖值得商酌,但白石是南宋一代詞作大家,則是無疑的。

趙曉嵐《薑夔與南宋文化》(學苑出版社2001年版)指出,詞在兩宋,在詞的地位、題旨、風貌上都存在著明顯的區別。北宋詞雖已十分繁盛,但仍被視為小道,即如蘇軾以詩為詞,較之詩而言,仍為小歌詞。南宋則以之為安身立命之道。故而辛棄疾幾乎隻以詞集傳世,薑夔亦被認為其詞高於其詩。詞轉為對社會、個人生活重大問題的看法和感受,不僅是以詩為詞,使之脫離應歌、侑觴之作而已。趙文所敘,當然適合於白石詞的評價。

白石詞現存八十四首,依內容而分,其中憂時傷亂之作有十幾首,羈旅窮愁、感傷身世之作有十幾首,戀情詞約二十首,詠物詞有二十多首。

白石詞的總體風格自南宋後即眾說紛紜,有不同的解讀。南宋亡後的四十年,張炎《詞源》出,對白石詞推崇備至,雲:

薑白石詞如野雲孤飛,雲留無跡。……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

南宋大將張俊的諸孫張鎡(功甫)是白石至友,而張炎乃張鎡之曾孫,薑、張相知於前,張氏後輩稱美於後,雖然難免囿於偏見,但絕對獨具隻眼。因此,自張炎提出“清空”、“騷雅”之說後,曆代論薑詞者,遂以此為薑詞風格定評。

何謂“清空”?竊以為,借用張炎的話,“野雲孤飛”當指“清”。孤飛的野雲,脫離塵俗而孤高不群。“雲留無跡”當指“空”。雲卷雲舒當然空靈一氣。“清”指意象之清雅,而清雅的意象又與人的胸襟氣度有關。“空”指境界之空靈,而空靈的境界又與意象的組合方式有關。何謂“騷雅”?竊以為“騷雅”乃《離騷》與《小雅》之結合,即誌潔行芳之詞品、比興寄托之手法與溫柔敦厚之情感的結合。說白石詞風是“清空”、“騷雅”,是就其基調、主調而言,至於導致此一主調的詞藝技巧具體如何體現,實在是一個極為複雜的問題。以下試就白石詞作的內容,結合其詞風略作介紹。

(一)憂時傷亂,企盼統一

天崩地坼的“靖康之變”給宋朝文人士大夫以極大的刺激,悲憤、愛國、渴求統一成了時代文學的主旋律。朝廷的孱弱懦怯,民族的奇恥大辱,身家的顛沛流離,強烈地燒灼著這一時代文人的心靈。竊以為,反映到詞作上,這種悲憤、愛國、渴求統一的表現方法及力度是因人而異的,張孝祥、辛棄疾的激昂慷慨之中,應該還包含有他們終生為之奮鬥的抗金複國的人生道路及在這場民族災難中建功立業的人生理想;而白石作為一個下層文人,四處漂泊,不遑寧處,不可能無視自己的社會地位和基本的生活問題而一味吟唱抗金救國的高調。而白石這部分憂時傷亂之作正是在南宋詩詞愛國抗金的基調下的一種帶有下層文人烙印的表現。這是白石獨具特色處,也是白石憂時傷亂詞作有別於張、辛之輩的價值所在。

白石二十二歲時所作《揚州慢》是其集中第一首詞,在小序中,從“薺麥彌望”,“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的描繪中,作者提出了極為濃縮的“黍離之悲”四字。詞的上片寫戰亂後揚州荒蕪破敗的景色,下片設想如若杜牧重來,麵對揚州荒城也會魄悖魂驚,突出表現昔盛今衰的感傷。細玩味語意,白石詞是以唐代王建、杜牧筆下的揚州之盛為今日揚州之衰的比照寫的。而據洪邁《容齋隨筆》等典籍所載,揚州雖盛於唐代,但在五代時幾經兵火,早已“蕩為丘墟”了。白石卻有意跳過這段曆史時空,將今日揚州之衰說成是“自胡馬窺江去後”,而如若“而今”,杜牧“重到須驚”。這就巧妙地將揚州之衰歸咎於金兵南侵,明確地表達了作者反胡抗金的民族情緒。類似這樣憂時傷國之作還有《淒涼犯》(綠楊巷陌)、《憶王孫》(冷紅葉葉下塘秋)等。

南宋統治者偏安一隅,不思恢複,尤其是屈辱的“隆興和議”締結後,宋、金間四十年無戰事,小朝廷文恬武嬉,更將君父大仇置之腦後。當時有識之士都對朝廷的主和政策強烈不滿,白石對此現實亦有清醒的認識和揭露。如《翠樓吟》題武昌安遠樓,上片雲:

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看檻曲縈紅,簷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

南宋時武昌是宋、金對峙之邊塞要地,樓名“安遠”,究竟是備戰下的“安遠”,還是苟且中的“宴安”呢?俞平伯先生說得好:“其時北敵方強,奈何空言‘安遠’。雖鋪敘描摹得十分壯麗繁華,而上下嬉恬,宴安鴆毒的光景便寄在言外。像這樣的寫法,放寬一步即逼緊一步,正不必粗獷‘罵題’,而自己的本懷已和盤托出了。”(《唐宋詞選釋》)竊以為,這就是“清空”的具體體現。又如《滿江紅》(仙姥來時),起因雖是為祭祀巢湖仙姥而作,但亦寄托了作者對偏安的憤慨。作者將湖神仙姥想象成一位能夠“奠淮右,阻江南”的勝利女神,“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對偏安狀況的不滿溢於言表。

麵對殘破的河山和苟安的政局,當時大多數士人都對抗金英雄充滿期待,渴望他們能大展經綸,取得北伐的勝利。白石也不例外。他歌頌範成大出使金國,不辱使命:“盧溝舊曾駐馬,為黃花、閑吟秀句。見說胡兒,也學綸巾欹雨。”(《石湖仙》)他敬慕辛棄疾的抗金業績並寄予無限希望:“我愛幽芳,還比酴醿又嬌豔。自種古鬆根,待看黃龍,亂飛上,蒼髯五鬣。”(《洞仙歌》)特別是與辛棄疾的唱和之作,慷慨激昂,與白石以往的詞風迥異。如《永遇樂·次稼軒北固樓詞韻》,辛詞雲:“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白石以“數騎秋煙,一篙寒汐,千古空來去”相應,嗟歎此日欲做英雄而不得,空靈淒切。更用裴度、諸葛亮、桓溫比辛棄疾,“有尊中酒、差可飲,大旗盡繡熊虎”渲染出辛棄疾將兵的赫赫聲威;“認得征西路”則迫切地呼喊出對北伐的期待;“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更深刻表達出中原父老翹首南師收複失地的殷切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