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3 / 3)

白石卻不然,其戀情詞表現了難能可貴的專一。夏承燾先生曾首倡白石合肥情事說,據其考證,所遇者為勾欄中姐妹二人,妙擅音樂。合肥情事是白石一生關捩,夏氏首倡,其功甚偉。但吾友趙曉嵐教授力主合肥姐妹之一人說,趙雲:“不錯,其詞中確曾寫到‘桃根桃葉’、‘大喬小喬’等,但這並不足以證明他是同時愛上姐妹二人。如果僅據桃根、桃葉是王獻之二妾而說明這點的話,那麼,大喬、小喬各有所適,分嫁孫策、周瑜,又作何解釋呢?而江夏韋皋和玉環兩人之間的生死之戀,顯然更與二妾之愛不相類;特別是詞中屢屢描寫、刻畫的相思之情:‘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江梅引》)、‘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踏莎行》)、‘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鷓鴣天》)等等,皆似兩者之間的專一之情。依筆者之見,薑夔所戀對象,應是姐妹中之一人,隻因是同時所遇,且頗多三人之共同活動、交往,在回憶往事時,多有此類描述也並不奇怪。”(見《薑夔與南宋文化》文苑版)趙說義證兼賅,可備一說。試讀以下諸句:

夢逐金鞍去,一點芳心休訴,琵琶解語。(《醉吟商小品》)

恨入四弦人欲老,夢尋千驛意難通。(《浣溪沙》)

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殘茸半縷。(《月下笛》)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踏莎行》)

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霓裳中序第一》)

一位知音、知心、知己之女子呼之欲出。然而,因為各種原因,二人終究天各一方,白石隻能借詞作以宣泄這段刻骨銘心的相思。

其二,是抒情的尚雅。

“詩言誌,詞抒情”是舊時文人對體裁的習慣選擇,而寫詞抒情走冶豔一路卻始自花間,至宋,情詞不唯冶豔,更時有露骨色相。晏殊然,周邦彥然,柳永亦然。隻有白石,情詞既纏綿悱惻又高潔典雅。之所以如此,乃在於其有意識地避免肉體描寫,而意象清空,措辭騷雅,當然脫俗超群了。試讀《小重山令》:

人繞湘皋月墜時。斜橫花樹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誰知。東風冷,香遠茜裙歸。鷗去昔遊非,遙憐花可可,夢依依。九疑雲杳斷魂啼。相思血,都沁綠筠枝。

風流幽事化為了高雅純潔的紅梅形象。又如《琵琶仙》下片: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裏、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用唐詩三則詠柳之典抒發自己的相思柔情。如上所述,白石將自己那些纏綿悱惻的熱烈戀情,加以“騷雅”化,化以梅、柳等美妙意象,戀情顯得清空無跡,文辭雖纏綿卻不失雅潔典重。就這一點而言,柳永、秦觀輩是難以望其項背的。

(四)詠物之什

白石存詞八十四首,詠物詞有二十多首,占四分之一。具體有:

詠梅詞:《一萼紅》、《小重山令》、《玉梅令》、《暗香》、《疏影》、《鶯聲繞紅樓》、《鬲溪梅令》、《浣溪沙》二首、《卜算子》八首、《江梅引》。

詠荷詞:《惜紅衣》、《念奴嬌》。

詠柳詞:《淡黃柳》、《長亭怨慢》、《驀山溪》。

詠蟋蟀詞:《齊天樂》。

其他:《洞仙歌》(黃木香)、《好事近》(茉莉)、《虞美人》(牡丹)、《側犯》(芍藥)。

應該說,白石的詠物都有寄托。一類是政治寄托。如眾說紛紜的《暗香》、《疏影》,自張惠言《詞選》首櫫“二帝之憤”,劉永濟《微睇室說詞》更以徽宗在北所作《眼兒媚》申證,令人信服。又如《虞美人》詠牡丹,引唐玄宗賞花的故事,牽出安史之亂,最後影射宋朝現實。《齊天樂》詠蟋蟀,從曆史反思到日薄西山的南宋政局,王昶《姚茝汀詞雅序》所謂“其旨遠,其詞文,托物比興,因時傷事”就是指的這類詠物詞。一類是感情寄托。如《卜算子》八首借詠梅表達自己一生的淒涼心事,《江梅引》、《鷓鴣天》等詞借梅、柳宣泄自己刻骨銘心之合肥戀情,誠如夏承燾《箋校》所雲:“(白石)集中詠梅之詞亦如其詠柳,多與此情事有關。”

白石在宋代詠物詞的發展史上是一個樞紐人物。五代《花間》即有詠物題材,皆就題詠本意敷衍。宋初沿襲,如林逋《霜天曉角》詠梅,梅堯臣《蘇幕遮》詠草,名為詠物,實為寫景。至李清照,詠物詞竟占《漱玉集》之四分之一,仍屬就物寫物,鮮有言誌。隻有蘇軾淩雲才氣,無所依傍,感物言誌,開創了詠物詞的新境界。其《水龍吟》詠楊花,寄托懷才不遇之慨;《卜算子》寫孤鴻,抒政壇受挫之歎。以後賀方回、周邦彥承東坡餘緒,於詠物一體都有所成就,但都屬感物言誌的範疇。

從白石開始,在靖康國難的巨變形勢下,開詠物詞言誌之先。誠如蔣敦複《芬陀利室詞話》雲:“詞原於詩,即小小詠物,亦貴得風人比興之旨。唐五代、北宋人詞不甚詠物,南渡諸公有之,皆有寄托。白石、石湖詠梅,暗指南北議和事,及碧山、草窗、玉潛、仁近諸遺民《樂府補題》中,龍涎香、白蓮、蓴、蟹、蟬諸詠,皆寓其家國無窮之感,非區區賦物而已。”確實,白石開以詠物托意之先,至宋末張炎、王沂孫、周密等人沿襲發展,家國之歎更為深重,將托物詠誌一體發展到極致。總之,白石詠物詞在詞史上是具有承前啟後的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