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3)

然而現在這個女人坐著。他自己卻從一走進這個門時就一直站著。

他覺得他的腿有些酸了,膝蓋都有些發麻。他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笑得張牙舞爪,連同她那暖色的服飾都使他心裏發冷。還有房裏的空氣,印著銀色圖案畫的白色牆壁,連同書架上麵那閃著金字的存書以及紅色大班台上大理石的墨水盒、陽小巧玲瓏的月份牌。這些都無一例外地向他提示著她現時的身份。他想掉頭而去,就像當初那樣義無反顧。可不知為什麼,他還是留了下來。

留下來站在這個女人的麵前。他那久已無痛的心和情感,竟像沉睡在嚴冬裏的蛇,在春暖花開的季節蘇醒過來,刺痛延展全身。他忽然覺得自己是站在市場上的一頭牲口,待價而估。

“屋裏有很多沙發。”她說。

他沒有坐。她現在竟然以這樣的口氣對他說話時光確實像流水一樣。而他,早已沒有了當年的氣魄。

“我想吸煙。”

這句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他本來不是這樣說話的,特別是在她麵前,可是現在…:沒有了血性,沒有了退路,沒有了曾經的豪勇,甚至,也沒有了家。處在這樣的境地,又驟然麵對眼前的女人,他早已自亂陣腳。

“想吸就吸吧。”

他慢慢地掏煙,然後在口袋裏摸打火機。她可變多了,可再怎麼變,也不該成為自己的大老板。他那麼神氣地在同事麵前吞雲吐霧,當大老板,千兒八百頓飯,也不過小菜一碟,改天就請到聚仙樓坐坐。那氣派就是自己說了算。可是現在他才明白,他也不過是在一個女人的手下混飯吃。

命運怎就如此苛刻,他想方設法離開了一個女人的領地,卻又鑽進另一個女人的羅網,難道今此一生,他就不能活出自己,而隻能在女人的餘陰下度日麼?

他想像著同事們嘲弄的眼光和詭秘的笑容,忽然心灰意冷,覺得自己再怎麼撲騰,也不過是命運手中的一粒棋子,想幹什麼不想幹什麼,全不由他,而最不想幹的,卻又總是找上門來。他哪裏有自己?哪裏有自己啊?

她看著他變幻的神色,也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可眼光落在他手上的時候,她覺得他的手在觸摸過去。她忽然狠按了桌上的一個按鈕,像要把泛起的往事一把按回去。

推門進來一位漂亮而且韻味十足的小姐。她聲色未動,淡淡地說:點煙。”

煙點著了。他一口都沒有吸,就把它揉碎在手心裏,等煙絲落地。他又摸出了一枝煙。那位滿麵微笑的玉人卻挑戰般“啪“的一響,叉點著了他手中的煙,並且含笑看著他的眼睛。

她的眼神告訴他,她會一直點下去。

宏天集團公司的員工一旦受命,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完成任務,二是遞上辭呈。這在被聘之後的短期培訓中就講得清清楚楚,並且嚴格有效地在整個公司執行。他在應聘之後的培訓中聽到這話雖然不以為然,但眼見得先行破例者毫不含糊地被炒就魚,自然不敢以身試戒。以後的經營中雖然沒有誰反複重申這項規定,但這項規定幾乎被每個人印在心間。宏天公司的宗旨就是要激發每個員工的潛力促其積極進取,以獨創的思維和工作效率完成企業目標樹立整體形象。

那時候他還想現今的一些國有企業雖然對製度和規定一再強調,但總是雷聲大雨點小,完不成指標的大有人在,有令不止的現象人人習以為常,如此下去,破產的結果也就在所難免,倘若他們能有宏天這樣嚴密的管理措施,又怎會不興旺通達呢?

可是他再也沒想到他的吸煙會成為員工的一項任務。他退卻了,並不是為員工著想,而是此時此地,他還有什麼資鬧!

什麼能力與眼前的女人較勁?他把那枝並不想吸的煙吸了一口。

推門而進的小姐又輕輕關門而去。但她所帶進來的那股壓力卻頑強地留在他心中。

“你一一總裁叫我來,有事麼?”他問。但是她不答。他等著,終於還是等不住。”我可以走了嗎?”他問。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班台後的女人才說:相隔十一年了,你真就無話可說麼?”

說什麼呢?他慢慢地想著,覺得有許多話想說,可是那些話都像流水一樣,在一個閘口被堵塞,終於擠出一句:你不該讓她這樣慘!你這樣做等於整個毀了她。”

她看著他,笑了。明豔如陽光的笑容又把他拉回到過去。

過去,這個女人不是哭就是笑,而且常常是眼淚未幹又笑容滿麵,就像一個淘氣的孩子。他就是因為這一點喜歡她,也是因為這一點,他又離開了她。

現在,她當然長大了。他們都長大了。

他什麼都不想問。隻是說:你終於成為一個富人了。”

“你呢?”她問。

別後多少年,她終於問了他一句話。他卻恨不得把這句話打回到她肚裏。

可是他什麼也沒幹。他就那樣站著,他雖然恨得心疼,可他還想留在她的公司裏,做那個權力並不大、但能配備手機的職位。

尊嚴在年輕的時候是血性和骨氣,可在成長的過程中為了生存向現實低頭,尊嚴已經被他無數次地丟掉,那畢竟隻是一張窗戶紙啊,捅破了,還有什麼遮掩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