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說,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就像世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也有人說,路就在腳下。其實這兩種說法,所涵蓋的路是不同的。前者的路是廣義的,是大家司空見慣的路。而後者的路是狹義的,所指的並非真實意義上的路。後者其實多少有點誤導人的意味,隻是用來激勵人們不斷進取的一種說法而已。如果我們看不見路,而腳下本身就不存在路,我們何去何從?前路迷茫,下一步也許是通衢大道,抑或是萬丈深淵。
“雋兒!你怎麼不吃飯?”爸爸端著一碗綠油油的青菜放在食堂的桌上,看到凡雋望著麵前的一碗白米飯發呆,不禁問道。“給媽媽帶一碗回家,好嗎?”凡雋熱切的目光望著爸爸,在凡雋的記憶裏,媽媽總是將紅薯米飯裏有限的米粒分給孩子們吃,自己隻吃些紅薯,還說沾了米香的紅薯特別好吃。“唉!”爸爸輕歎一聲,望著凡雋的眼光明顯的與往日不同。“吃吧!吃罷了,我們還要趕路。”爸爸在凡雋對麵坐下,端起飯碗,眼窩有些發熱。
“大哥!”一個女人的聲音驀然在爸爸身後響起,凡雋抬眼看到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懷裏抱著一個尚未足月的嬰兒,手裏拿著兩張糧票。爸爸回頭看向女子,眼底閃過警惕和狐疑。“大哥!您剛才用的是全國糧票吧!你看,我一個女人帶著孩子,要去中原,這巴蜀糧票出省就不能使了,您能幫我換上一斤嗎?”女子眼中露出求懇的意味。
“我也沒有多少,路上夠不夠用還不曉得。”爸爸飛快地掃了一眼女子鼓囊囊的胸脯,黑紅色的臉膛愈發紅潤。女子興許是奶孩子的緣故,穿著一件領口很低的花衫子,露出半個雪白渾圓的豐碩,加之女子麵白無瑕,頗為秀靚,很是吸引男人的目光。“大哥!就一斤,我用一斤二兩跟你換還不行嗎?”女子的身子幾乎貼在了爸爸的後背上。
“換!我給你換。”爸爸如坐針氈,倏然站起身來,胳膊正撞在女子的胸前。“謝謝!謝謝大哥!”女子並不在意地連聲致謝。爸爸的胳膊上傳來一陣酥麻,驚人的彈力幾乎令爸爸失態。四周無數躲閃的目光,時不時地瞟向這裏。爸爸心慌意亂,汗出如漿,有點哆嗦地從上衣口袋裏掏出手巾包裹的錢物,慌亂地打開,抽出一張一斤的全國糧票,遞給女子。女子笑顏如花,將手中的糧票放在桌上,接過爸爸手中的糧票,飄然而去。
爸爸如釋重負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伸袖抹了一把滿頭的大汗。“大兄弟!你受騙了。”一位大嬸左右看看,小聲地提醒爸爸。爸爸一驚,迅速地拿起桌上的糧票,那拙劣的字跡和失真的圖案,無不昭示著這兩張糧票是自繪的。“這女子是個騙子,騙了好幾個像你一樣的男人。”大嬸的解釋恰如其分,一針見血。
爸爸望著手巾中薄薄的幾張錢幣和糧票,心內暗歎,鄭重地將手巾折疊好,放進左麵的上衣口袋裏,將紐扣細細地扣上,一言不發地端起飯碗,大口地吃了起來。桌上的假糧票就那樣擺放著,無聲地譏笑著這個淳樸的農民。
“爸爸!你吃菜。”凡雋將青菜夾起,放進爸爸的碗裏。這盤菜,真的是凡雋吃到的最香的菜了,因為是用豬油清炒的,油光宛然,與平日家裏水煮的蔬菜實不可同日而語。爸爸默默地吃著,委屈的險一點哭了。
凡雋站在人群裏,看著爸爸不高的身影努力地擠進擁堵的售票口,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想要回家的欲望。“爸爸!我們回家吧!”當爸爸興奮地舉著兩張汽車票出現在凡雋麵前時,凡雋回家的念頭已不可遏製。“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呢?好容易買到票,走了!別誤了時間。”爸爸不由分說地拉住凡雋的手,走進了長途汽車站。
汽車的確比拖拉機舒適多了,又快又穩。可是,凡雋沒有心思去享受汽車在柏油路上奔馳的快感,也沒有心情去觀賞車窗外無盡的美景,他完全沉浸在想家的執念裏,不能自拔。眼前這偌大紛亂的世界,嘈雜喧囂的人海,帶給他無與倫比的震撼。此時,凡雋的心中,充滿了對於未來的恐懼。
爸爸帶著凡雋乘著拖拉機進了縣城,在縣城坐上汽車到了省城,又在省城坐上了火車,向著一個遙遠而不可預知的陌生地方,不辭辛勞地千裏跋涉而去。凡雋就這樣告別了令他終身難以忘懷,滿山遍野瘋跑的如夢歲月。
“爸爸!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凡雋不厭其煩地詢問著爸爸。從踏上火車的那一刻起,凡雋知道,再想回頭已是千難萬難。車廂裏人滿為患,摩肩擦踵,空氣裏彌漫著各種氣味,汗臭味、腳臭味、食物味,混雜在一起,中人欲嘔。
“我們要去的地方,叫做烏拉爾齊。”爸爸靠在車廂接口的安全門處,臉上有種病態的蒼白。連續的熬夜,使他的眼睛嚴重的充血,布滿了血絲。“烏拉爾齊!”凡雋對這繞口的名稱,半晌也沒有倒過口來。“雋兒!餓了吧!上車的時候給你買了兩個雞蛋,你吃了吧!”爸爸從衣兜裏摸出兩個用廢舊報紙包著的雞蛋。
凡雋眼前一亮,這可是多少回在夢中才能吃到的東西啊!凡雋三下五除二地剝了雞蛋殼,雪白透亮的蛋青泛出誘人的光澤。凡雋舔了一下嘴唇,咽了一下口水,將白嫩的雞蛋向口中送去。忽然,一陣風吹了過來,那令人直欲嘔吐的氣味衝鼻而來,凡雋不由一陣惡心,禁不住幹嘔一聲,眼淚都出來了,右手剝了殼的雞蛋,隨手而落,滾向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