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背影(1 / 3)

孫小平在舉槍瞄準他父親背影的那一刻,腦子裏也急速地閃過小時候父親帶著他在草地裏嬉耍的一幕幕場景。他舉槍的手雖然顫抖了幾下,但還是依然扣動了扳機,隨著“叭、叭”兩聲槍響,他的父親孫世貴應聲倒在了血泊中。

孫小平看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父親,背上被槍打穿的兩個小洞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血,父親平臥的胸脯下地麵上已被一大片鮮血浸紅,在慢慢地擴散,他的心裏不禁襲過一陣恐懼,雙腿不由得抖動癱坐在地上。

他從天不亮就從家裏溜出來,帶上他父親平時打獵用的小口徑步槍,藏到離家幾裏遠的他家羊圈對麵的窯洞中,靜靜地等候著父親的到來。他知道每天早晨天一亮,他的父親總是早早地就到羊圈裏趕著他們家那幾百隻羊到山裏去放,有時候走遠了就住在山裏的羊房子裏,十天半月地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他想把父親打死,一時半會也沒有人知道父親的下落。

他坐在地上抽了兩根煙鎮定了一下情緒,就起身把已經死了的父親倒提雙腳拖到不遠處已經荒廢了許久的鄰家的一間小羊房子裏,鎖上房門後又找來一把鐵鍁,將地上浸有血跡的土鏟掉,在上麵蓋上一層新士,又把槍藏到羊圈頂上的草堆裏,才悄悄溜回家睡到熱炕上。

他半夜起來就折騰到天亮,躺下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裏他夢見先是騎著馬在草原上狂奔,漸漸地,馬又變成了摩托,他騎上就到了他城裏的對象尚小蘭家。他見他對象穿著一身紅紅的裙子,打扮得像個新娘,他自己也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身上披著大紅的綢緞被麵坐進了一輛車頭上貼著“喜”字的小汽車,他開著車飛快地跑,後麵是一群奔騰的駿馬在狂奔著追,眼看就要追上了,他把對象抱到懷裏從車裏飛出來,飛呀、飛呀,隻見地上的馬不見了,是一片一片白白的羊群,頭頂上是藍藍的天,耳邊吹過呼呼的風,他高興地張開雙臂,卻見懷裏的對象一頭栽倒在地上。

他周身打了一個激靈,睜開眼睛,就見他母親正往他屋裏的爐子裏加煤,爐盤上放著剛剛熬好的熱騰騰的奶茶和酥油果。母親催著他快起,說:“都日上三竿了,還睡懶覺,你爹天不亮就去放羊了。”母親一邊給他收拾疊被子,一邊叨叨:“都這麼大個人了,也不知道幫你爹幹點活,就知道睡懶覺。”母親嘴裏叨叨,見他把衣服穿好,趕緊把爐盤上的奶茶給他,讓他趁熱快喝。

喝過奶茶,孫小平和母親商量,說他要到城裏對象家去一趟。

他母親問:“幹啥去?”

孫小平說:“就去玩幾天。”

他母親說:“你爹才把你從城裏找回來,才蹲了幾天,你又往去跑,你就不怕你爹回來罵你?”

“哎呀,媽,年前就說好要叫我在她們家多住幾天,你們咋就說了話不算,變卦了。”孫小平不耐煩地說。

“你爹把你找回來是叫你幫他放羊,你跑掉,你爹回來我給他咋說?”他母親有些不高興地說。

“爹這幾天可能不回來,他回來了你就叫我。”孫小平有點心虛地說。

他母親見他執意要進城,就說:“那你去少蹲上幾天,趕你爹回來你就來,不然,你爹知道了不高興。”

“嗯。”孫小平邊答應邊到院子裏把摩托車發動著,騎上一溜煙地走了。

“唉,真是兒大不由娘。”孫小平的母親王蘭花望著兒子漸漸遠去的背影,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她生了三個丫頭,原本沒有兒子。二十多年前的一天深夜,草原上下著大雪,她和丈夫孫世貴把羊圈門收拾好都已經睡下了,就聽見“咣咣咣”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她把門開開,屋裏闖進一個渾身被雪包裹著的蒙古漢子,焦急地連比畫帶說,請他們去給他幫忙。

王蘭花他們生活的這個村莊正好是甘肅和內蒙古阿拉善右旗交接的地方,中間相隔一座山,山南連同沿山的一片草場屬於甘肅,山北那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則屬於內蒙古。王蘭花的家就在山南的一個草場上,雖然是漢民,卻也主要以放牧為生,家家都養著成群的羊和牛、馬在大山的兩邊草場上放牧。有時候山南的草吃光了,他們就把牛、馬和羊群趕過山到山北的草場上去放,山北的草場遼闊無邊,有許多牧民和成群的牛羊。但那些牧民都沒有固定的房屋,他們趕著一群群的牛羊,過著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哪裏的水草茂盛,他們就在哪裏搭起帳篷,哪裏就是他們的家。有時他們為了避風也把帳篷紮在靠近山根的地方,偶爾也到王蘭花他們羊房子上喝口奶茶。王蘭花和孫世貴兩口子不管認識不認識的,他們都熱情招待,時間長了,他們也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蒙古話,山那邊的人也能聽懂他們簡單的漢話。

這個深夜闖進他們家的蒙古人王蘭花兩口子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但從他急切的神情和滿身厚厚的雪,他們看出他已經走了很多路。通過他比畫的手勢和嘰裏咕嚕急切的蒙語,孫世貴聽懂了“女人和生孩子”。他用漢語又問了來人一遍,來人肯定地連連點頭,並打著手勢拉著他的手要他們跟他快走。

孫世貴趕忙和王蘭花把皮襖穿上,提了盞馬燈跟著蒙古漢子出了門。他們騎著馬走了很長時間,翻過了好幾個山包,才在一座兩麵被山丘夾住,中間有條淌水溝,溝沿旁紮著的圓頂帳篷前停下來,王蘭花兩口子就聽得帳篷裏傳出女人微弱的呻吟。蒙古人示意讓孫世貴在帳篷外等一下,掀開氈簾請王蘭花進去。

王蘭花進去見毛氈上躺著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女人的下身完全赤裸著,身下已浸出一大片鮮紅的血將白白的毛氈映紅了一大片。王蘭花趕忙讓那個蒙古人端來熱水、毛巾,她一邊擦女人淌下的大顆汗珠,一邊用蒙語說讓那個女人把身子向外挪一挪。那女人身子一動,血又浸出一大片。王蘭花無奈,就在血泊中示意女人做深呼氣,給她比畫著憋足一口氣再使猛勁,女人按她的示意憋足了氣,卻不見腹中的孩子露頭。王蘭花再讓女人憋住氣使勁,女人每使一次勁,她身子下麵就浸出一攤鮮紅的血。

終於,那個女人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做了最後一次努力,伴著女人身下湧出的大股鮮血,一個圓頭圓腦的男孩從女人身子裏哇哇哭著出來了。王蘭花趕緊把嬰兒的臍帶用剪子剪斷,還沒等她喘上一口氣,就見那女人無力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孩子,永遠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