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1 / 1)

你將如何走過曆史

幾年前,在一個文學講座上,我首次公開發布了自己的一點生命體認。事後,有一位青年聽眾告訴我,我的講座從頭到尾極其精彩,而最為震撼人心的是我的那點體認。我說:從事文學,至少能夠讓我們兩世為人。任何人的生命隻有一次,這是最普通的常識。“兩世為人”,可能嗎?

一般人,所謂芸芸眾生,對一次性的人生缺乏自覺。來到過,生活過,最後走掉,如此而已。但文學猶如美學哲學以及佛學,能夠開啟心智、覺悟性命。文學家來到過,生活過,最後也要走掉,卻並不僅如此而已。因了從事文學,文學家始而可能有所反思,有所反省,繼而有所覺悟,有所升華。距離造成審美,審美達到超越。苦惱庸碌夾雜了快樂激揚的人生,於是不再僅僅是一次性的人生。

文學家有別於常人者,正在自覺。自覺,因而可能反思一次性的人生;經由自覺的反思,一次性的人生因而可能在審美的層麵上達到升華。實證菩提,九轉丹成。

我在三十歲走進文壇,如今,眾多往事皆成回憶,我的人生,已經基本被界定屬於文學;我相信,不得不相信,我與文學有緣。進入文壇,從文三十年,構成了我的人生主體。

文壇錘鍛了我的同時,我穿越了文壇。

穿越文壇,在文壇行走三十年,親見的人物不少、親曆的事件也頗豐繁。早些年,我就產生過這樣的念頭:我要把行走文壇三十年的見聞書寫出來。我們山西文壇的耆宿元老,我們的老師西戎和馬烽,身處文壇半個世紀乃至六十春秋,他們的經曆該是多麼豐富、多麼寶貴!然而,西老最後突然中風失語;馬老像平素一樣去住院,卻再也沒有像往日一樣痊愈歸來。發生在眼前的這樣活生生的例子,簡直驚心動魄!也許,老師們並不願意將他們的回憶形諸文字;但是,假如他們曾經有過那樣的念頭呢?天不假年,死神使出了霹靂手段。

所以,我的時斷時續的念頭,終於變成了今日之行動。

我依據回憶,直麵曆史,寫出這部《穿越——文壇行走三十年》。

既已醞釀有年,作為一名成熟的作家寫手,動筆之前,我大致給自己定下了幾條原則。簡單說來,沒有脫出“為什麼寫”、“寫什麼”和“怎麼寫”幾個方麵。或曰,幾條原則關乎幾個“W”。

為什麼?開始,有點寫作的衝動;衝動漸漸變成某種理智的思考。行走文壇三十年,經過若幹事,見過不少人,體驗過許多喜怒哀樂,聽說過許多趣事逸聞。文壇盡管不再景氣,但在我的價值天平上,文壇名流決不亞於歌壇明星,文人雅事決不次於藝人花邊。對於關注文壇的讀者,文壇事件和文人趣聞,會有看點。

當然,看點還在其次。更主要的、最關鍵的,是我想追述曆史。反顧來時路徑,撿拾途中珍奇。而正視曆史,或能啟迪來者。我應該寫點什麼,莫如說我不應該放棄職責。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更不是吞噬真實的黑洞。

當仁不讓,舍我其誰。

寫什麼?當然是寫我的見聞。見聞駁雜,難以統統入文。換個角度說話,“寫什麼”如果不易界定,那麼至少我可以明確告訴讀者,我“不寫什麼”。我不會涉及他人的隱私,也不會敘述我認為無聊的瑣事。

若幹事件,包括趣聞逸事,我當然不會時至今日才想到去作調查;我將主要依賴自己的記憶來寫作。個人記憶,能夠保證絕對真實嗎?況且真實與否,好比善惡美醜的判斷,又常常可能見仁見智。

我隻能保證:凡我所寫,將無一字無出處。非我親見,必是親耳聽到某人轉述。這兒說的“某人”,也並非虛指,而是實有其人。

怎麼寫?我將秉筆直書。我決不會“因人廢文”。不會因了關係友好而刻意粉飾,也不會因了交往冷淡而橫加刀斧。

這樣文章,可一而不可再,我將如履薄冰、格外在意。

追述曆史,筆者的文學生命曾經參與了那特定曆史的編織,而曆史不容戲弄。

粉飾回護,曲意偏解,不是我的初衷。與其那樣,寧可不寫。

此刻,不禁想起春秋時代那則著名的史官故事。因為秉筆直書,父親被殺,兄長被殺;弟弟手捧刀筆竹簡上朝,要冒死繼續直書真實的曆史。前仆後繼,寧死不屈。

血腥不容掩蓋,不義難逃審判。

孔子著《春秋》,亂臣賊子懼。

三十年之回憶,事件繁複、人物眾多,百密難免一疏,千慮或有一失。

如有舛錯,文責自負。

有不同看法,歡迎爭論。

寫出真實,或對某些人物有所開罪,無法可想。寫出什麼,文責尚且自負;做過什麼,難辭其咎。你做什麼尚且做得,難道我還寫不得嗎?

這是文學的職責,這是我的使命。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