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帆家在晉南農村。晉南,自古以來是國家的河東糧倉,盛產麥子的富庶地麵。合作化以來直到農業學大寨,將農村搞得極度窮苦。富庶的晉南,守著糧倉的農民吃不飽肚皮。胡帆偏又是生孩子的好把式,搞出三四個孩子來。年紀輕輕,脊背早早顯了駝峰,枯瘦的臉子上,皺紋橫斜,臉色焦幹中泛著黑黃。表情呢,總是一副苦相。即便是笑,也仿佛在哭。在機關上灶,營養不良,胡帆還鬧出了一個毛病:上廁所小便,會突然昏倒。聽說,那種毛病的醫學名堂叫作排尿性暈厥。有一次,老先生晚間入睡前去小便,竟活生生昏倒在廁所便池旁邊,糊裏糊塗守著尿池子睡了一夜。生活把人扭曲壓迫成什麼樣子,而我們的胡帆不甘沉淪,還要寫小說!
後來,在馬烽、西戎老師的努力下,農民胡帆終於正式調來,而且身份變成了國家幹部。我們都為自己的這位農民弟兄感到由衷高興。
胡帆當時當眾說:馬烽、西戎,就是我的重生父母!
我們都覺得胡帆說的是心裏話,他是真誠的。
胡帆跳出農門,當了編輯,家中依然相當困難。農民窮苦饑餓吃不飽、農村新生的權貴與農民的矛盾幾乎不可調和,成為他小說的永恒主題。他後來創作發表的短篇代表作《福壽老漢》和《太平村裏》,莫不如此。
胡帆出差到過北京。北京歸來,多少天鬱鬱寡歡。嘟嘟囔囔,自言自語地詛咒;臉子僵板,陰得快要滴水。像是誰該他二百錢,而不像是去了一趟北京。李銳和他處鄰居,小心來詢問:胡帆你怎麼了?
胡帆咬牙切齒地說:北京人天天吃油條!天天吃油條!
1984年年底,文聯作協分家。作協依然留在南華門,文聯在迎澤大街蓋了大樓,胡帆自願去到文聯那麵。依然當編輯,家庭依然困難。我們見麵不多了,少數幾次見麵,他還是一臉苦相堅持不改。
後來,聽說享受到了政策的恩惠,胡帆的老婆孩子也都變成了城市戶口。農民們多數早已吃飽,胡帆全家當然也不再挨餓,老兄卻偏偏又得了病。聽說是胃口方麵的毛病,不能吃東西。
4.何家驊的國際玩笑
俗話說,人之不同,各如其麵。又說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汾水》編輯部成員無疑也是各具情態、各有千秋。或者說,在一個小說家的眼裏,人人都是典型形象。
比如技術編輯何家驊,就算一位趣人。
據他自我介紹,新中國成立初期他是飛行員。看去也像。個頭不高,濃眉大眼,鼻梁端挺。早在“文革”前,到刊物恢複,從我借調編輯部開始,到我接任主編再到辭職,何家驊一直在編輯部做技術編輯。跑印刷廠看版樣,跑郵局聯係發行,從三十歲跑到六十歲。堪稱辛苦。沒有功勞,絕對也有苦勞。但從領導到一般行政人員,對老何讚譽的少。原因呢,又多半在老何自身。這位技術編輯,愛搞口頭創作。笑眉笑眼,牙齒白厲厲的,隨口就是虛構。
郵局代發刊物,日期要求很嚴,過期就要罰款。郵局來電話催問,老何拍著胸脯給老西彙報:刊物已經去郵局拉了,整整四輛卡車!哈哈,四輛!第二天,印刷廠卻來了電話,質問編輯部為什麼還不來拉走刊物。結果,隻好被郵局罰款。再問老何,老何嘿嘿笑,不紅不綠。
借調期間,何家驊創作了一個奇妙段子,堪稱行為藝術之傑作。那時,還在物資短缺年代,人們聽說什麼東西不要票證、出口轉內銷之類,一定會趨之若鶩。一天,老何從外麵回來,煞有介事地宣傳說:哈!五一大樓旁邊,路西小鋪,賣減價毛線啦!那毛線,好,真好!可惜我沒帶錢。大家都在埋頭看稿,沒人接那話茬。
但將近下班時分,馬烽夫人和胡正夫人起身出去了。編輯部嘛,作息時間向來不那麼嚴格,誰也沒在意。二位夫人原來聽說了毛線減價,相跟了去采買便宜東西。結果怎麼樣?莫說毛線,連那個店鋪也根本就不存在。
機關後勤上工人師傅們聽說了,這些人口不擇言,都說:好狗日的,有這號騙子!
老何最大的一回玩笑,開成了真正的國際玩笑。
當年,有位日本翻譯家小林榮,喜歡山西文化,專門翻譯山西作家的作品。其譯作總題命名為《中國農村百景》。曾經來過山西,由我們作協負責接待。何家驊於是受命到北京迎接這位日本翻譯家,老何令行禁止、聞風而動,絕對不講價錢。一把年紀,也算難能。當然老何出差,也懂得享受。比方到上海,那是要入住錦江飯店的。
且說何家驊在北京接到了小林榮,作了一番自我介紹。他問對方:你知道《汾水長流》嗎?日本翻譯家點頭。我們的老何竟然大言不慚聲稱:
哈哈,我就是作家胡正!
這樣的玩笑,難道不是國際玩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