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噩夢醒來(1 / 3)

“文革”,對於中華民族是一場噩夢。

具體到一個群體,插隊,對城市知青是一個噩夢。

趙瑜拍攝他的紀實片《內陸九三》時,鍾道新曾經撰寫過其中兩集,是專門敘述插隊生故事的。由於審查的緣故,兩集東西被封殺。但我們都看到了樣片。按照整個拍攝體例,每位撰稿人都在片末有一段言論。向來氣度雍容的鍾道新此刻幾乎是痛心疾首地說道:

知青,老三屆裏,出現了若幹英模,也出現了一批作家。插隊的經曆造就了他們。但這隻是特例。個別人的幸運,不能掩蓋數百萬知青曾經遭受苦難的曆史。我保證,我發誓:插隊再好,我決不會讓我的兒子插隊!

有見識的評論家也曾經嚴厲指出過張賢亮小說的致命立意:

但凡他小說中的右派,無一例外地都能遇到漂亮並且善良的鄉下婦女的愛慕和救助,仿佛婦聯早就在和極左政策作對。但凡他小說裏的主人公,最後都不僅逃出劫難,而且走上了成功的紅地毯。這樣的情節設置、立意編排,掩蓋了數十萬右派被勞改被迫害被肉體消滅的血淋淋的事實。

而噩夢終於過去了。

1.調動噩夢

1977年7月,我的借調期滿,回到機車車輛廠上班。粉碎“四人幫”,國家開始搞建設;而鐵路運輸是先行,鐵路工廠生產格外繁忙。一個班次,我這個司爐,得往爐膛裏扔進十五六噸煤。工資呢,幹了八年司爐,二級工三十八元;夥食當然很差,尋常高粱米包圓。高粱米是所謂優種高粱,喂牲口驢子都不愛吃。

我的體格足夠好,出生苦寒山區,自幼有著體力勞動的鍛煉,能吃豬狗食,能受牛馬苦。工廠那點苦力還是拿得下來的。再說,國家不再革命,要搞建設,從理智上也不存在抵觸情緒。

隻是,借調期滿,西老師已經明言,決定正式調動我去當編輯,我就不可克製地心神不寧起來。領導會不會變卦?調動會不會有阻力?

其次,國家恢複高考。原先三中的同學,工廠的同事,多有努力複習功課準備參加高考者,對我也形成了巨大的誘惑。以我的學習紮實程度,不用複習,考取任何大學依然有著十足的把握。但我經過鬥爭,斷然放棄了這一機會。我是這樣考慮的:考取理工科?假如十年前考入大學,恐怕已經該出成果了。考取文科嗎?文科畢業,最好的分配去處也不過是省級刊物而已。好吧,我今生就認了這個高中學曆啦!放棄高考,一門心思等候調動的好消息。

調動,要從一家工廠一步登天,調到省級刊物、著名的作家協會去,要從工人一步登天,變成國家幹部,是這樣的好事。而但凡好事,總是多磨。打成右派,去農村改造什麼的,會相當方便。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天鵝肉卻不是那麼容易吃到的。

果然,我的調動遭遇了極大阻力。負責人事工作的王之荷老師與曹平安先生,去機車廠協商調動事宜,不惟沒有受到禮遇,幾乎受到圍攻。關於要調動的張石山其人,在我們車間領導的言語描述中,簡直是罪惡滔天、十惡不赦。

消息反饋到我的耳朵裏,一名沒有任何背景的小工人唯有徒喚奈何。我預感到調動會有阻力,人們不會讓我那麼順利、那麼快意,但我想不到他們會那樣無中生有、那樣不善、那樣歹毒。

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因為我知道還有一顆極其可怕的定時炸彈,隨時可能起爆。

“文革”之初,我就陷入了一件令人恐懼的“反標事件”中。運動初起,學生們響應號召“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我給一名教師寫過一張大字報,題目叫作“砸爛這條大瘋狗”。草擬題目時,是在一張報紙上用鋼筆塗寫的。那時的報紙,幾乎滿篇都是毛主席的相片。我的那鋼筆字跡恰恰就寫在主席像的背麵。大字報脫落在地,有同學不讓主席像任人踐踏,端端正正剪了下來。說多巧有多巧,“砸爛這條大瘋狗”幾個字,可可整齊排列在主席像背麵。這還不是惡毒攻擊偉大領袖的反標嗎?

當時,我向學校黨支部寫了情況說明。不久,學校領導被打倒,反標事件不了了之。但事情一直沒有正式結論。

紅衛兵大串聯,我受到了影響。

應征入伍,隻是因為我們這一派在學校掌權,我又動了心計擔任了征兵辦公室的負責人。對立派的同學也要當兵,反標事件便沒人提及,雙方達成某種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