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一天的忙碌漸漸平息之後,我喜歡蜷曲在沙發裏讀書。燈下讀書,心最平靜,平靜中翩然走進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大千世界;人靜月清,躺在床上,寂靜中仿佛能聽到天籟之聲;眼睛在黑暗中穿過天花板,向遠處望去,陳年舊事如山澗中的一股剪不斷的溪流,從大千世界的縫隙中汩汩而來。
那一陣子,我常想起姥爺。姥爺就像是一本書,一本字跡模糊,缺行少頁,然而卻又是耐人尋味的書。我喜歡這本書,常常獨自躲在黑暗中用心地讀這本書。
姥爺去世至今已經三十年了。
從前,家裏牆上掛著的鏡框裏,有兩張姥爺的單人照片。一張照片上的姥爺,花白頭發,蓄著長胡,微笑著,一個典型的慈祥老人形象,而且不太像城市裏的老人。那是暮年的姥爺,也是我生活中熟悉的姥爺。
20世紀70年代初,舅舅下放,姥爺在我們家生活了大概不到一年的時間。
那時人們的裝束都很“革命”,一律冷色調,軍綠、鐵灰和深藍,且樣式單一。婦女們頭上的長發、燙發、盤發都革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短短的直發,一個個素麵朝天,像是隨時準備上戰場的女兵。姥爺胸前掛著長長的胡子,比婦女們的頭發還長。姥爺老了,衣著不講究,常穿深色的中式衣服,姥爺的裝扮似乎專門與潮流背道而馳。雖然姥爺的衣著顯得很落伍,但和當時家裏的環境倒挺協調。家裏本來擺設就很簡單,幾條亮麗的綢緞被子還被遮遮掩掩,不見天日。被子先被褥子裹住,外麵又蒙上單子。父母的幾件像樣的毛料絲綢衣服被打入冷宮,壓在大紅箱子的最底層。好像是做賊,藏著掖著,免得漏出蛛絲馬跡,給別人抓住什麼把柄。
也難怪母親那麼膽小。母親不工作,連臨時工作都沒有,是個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婦,但每周必須參加由居委會組織的學習和開會。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裏,居委會不是世外桃源,家庭主婦也不能逃離“革命”運動。母親的家庭背景就引起居委會主任的懷疑。在家庭出身一欄裏,母親填寫的是教員。通常,家庭出身由好到壞分為:貧農、下中農、中農、富農、地主;或是職員、小業主、資本家。在居委會主任的警覺裏,“教員”分明是想避重就輕,其中十有八九暗藏著罪大惡極。為了查出個水落石出,工宣隊派專人去母親的老家進行調查。兩位工宣隊員辛苦了數日卻是一無所獲。全村上下沒人知道母親這個人。母親少小離鄉已四十多年,年輕人自然不認識母親。母親幼年在村裏時用的是乳名,後來離開老家,從上洋學堂開始,凡正式場合都使用學名,可是上了年紀的長輩和與母親同齡的人哪裏知道母親的學名。學名成了母親的護身符。
姥爺在我們家住的那年冬天好像特別陰冷漫長。人老了怕冷,在家裏,姥爺總是穿著厚厚的棉衣,坐在爐邊不聲不響地取暖。偶爾出門,冷眼看著世態炎涼的世界,見了鄰居也不打招呼。院子裏到處是冰,姥爺出門怕滑,拄著拐棍,步履蹣跚,更顯得老態龍鍾,沒有精神。住了近一年的時間,竟然沒有引起居委會的注意,來查姥爺的祖宗三代和曆史背景。
姥爺雖然沉默寡言,但眼睛卻是格外地炯炯有神。目光裏,有著看穿一切的高傲,有著不可侵犯的冷峻,更多地流露出他的尊嚴。
姥爺老了,但姥爺的尊嚴並沒有因此而減少。我對姥爺是懼怕三分。
在溫飽中掙紮的年代,姥爺的尊嚴首先從飲食上表現出來。那時,主食以粗糧為主,副食是憑票供應,食油每人每月三兩。在那缺油少肉的日子裏,每天晚飯,姥爺的飯比我們早開一兩個小時。姥爺單吃,吃的是細糧,常喝一兩樽酒,說是酒能舒筋活血。憑票供應的肉不夠天天吃,姥爺就常常從兜裏掏出五塊錢,指派我去小賣鋪買兩瓶肉罐頭,紅燒牛肉和五花豬肉。我那時十多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看著姥爺桌上那紅燒肉罐頭裏白白的油花,聞著那甜美的肉香,饞極了。偶爾偷偷地從罐頭裏夾一塊吃,也是揀小的,大的怕被姥爺發現。
父親要在家,姥爺的話就多了,天南地北、古今中外、舊友故事。可是那陣子父親工作的大學在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的統籌之下,被疏散到了外地,不常回家。姥爺每天沒事做,也沒有朋友,常常幹坐著,很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