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並不是很久以前,每家的女人都有頂針。別看小小的頂針不值錢、不起眼,卻同洗衣的搓板、攏發的梳子,是女人們必不可少的什物。
萬物複蘇,天熱了,女人們將全家人換下的棉衣,拆洗縫合;寒冬臘月,過年了,女人們把家中所有的被褥拆洗,幹幹淨淨過年。全家老少白天出門穿的戴的,晚上睡覺鋪的蓋的,哪樣都少不了頂針。平日裏,大到縫衣,納底作鞋,小到釘扣子,補補丁,勤勞的主婦幾乎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頂針不離手。
我的母親就是這樣的女人。
做針線活是很辛苦的,勞力又勞心。其中工序最多,辛苦最大的大概就數做鞋。首先是打袼褙,將不能穿的舊衣服用稀稀的麵漿一層層地粘在一起,大約四五層。幹透之後,剪成鞋底樣,沿上白邊兒,摞上四五個,每個之間墊些碎布;然後搓麻繩,納鞋底;作鞋麵是先將袼褙剪成鞋麵樣,裏外各粘上一層新布,外沿是白邊,內沿是黑邊;再就是緔鞋,將鞋底和鞋麵縫合在一起;最後,將鞋楦把鞋襯好,放若幹小時,大功才算告成。納鞋底和緔鞋,除了針錐外,頂針是絕不可少的。
那時家裏有四五雙腳,不論春夏秋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踏著母親的千針萬線而行。大年三十晚上,母親常常是剁好餃餡,再敖夜完成新鞋。大年初一,我們無憂無慮的孩子們枕頭旁擺著新衣,新衣上放著新鞋。
從前,一家人大大小小的精神麵貌與女人的雙手息息相關。衣服不論新舊,幹淨整潔,沒有破口,沒有掉扣,是靠女人的勤勞。衣服又能衡量一個女人是否心靈手巧。剪裁的手藝要看領子是否周正,肩袖鬆緊如何;縫紉的水平就要看針腳是否細密均勻平展。
母親不僅勤快,而且做一手好女紅。
小時候,家裏有兩張全家人共同使用的桌子。大圓桌是餐桌,一日三餐,全家人圍坐在一起,熱氣騰騰。另一個是張核桃木的長桌,晚上,我和姐姐在桌子上做作業,母親在燈下穿針引線。我和姐姐身上的衣裙,腳上的鞋,甚至頭上的蝴蝶結,都出自母親的雙手,引來別的母親的讚賞。爸爸穿的襯衣、中山裝、西服褲也都是母親親手裁剪縫製的。
印象裏,別人家的頂針大都是鐵製的,黑不溜逑,毫無美觀而言。一次,在朋友家看到她在縫東西,指頭上帶著一個常見的鐵頂針,我隨口說我母親的頂針是銅的和銀的。朋友不信,說銅的還有可能,從來就沒見過頂針還有銀的。母親有兩枚頂針,一黃一白。黃的樣式簡單,直桶,沒有花紋;白的鼓肚,接口處有花的雕飾。黃的是黃銅,白的是白銀。銀頂針不如銅頂針結實,年代久了,落得千瘡百孔,母親一不小心,針尾頂在洞裏,血便從頂針縫裏滲出來。母親舍不得丟棄,大概這枚頂針跟了母親大半輩子,成了母親生命的一部分,離不開了。
母親來美國時,貼身衣袋裏藏著兩樣東西。一個是父親的遺物——瑞士英格手表,一個是母親的頂針。手表帶著父親的溫情,頂針藏著母親的生命。母親隨身帶的頂針是個白銀的,但不是那個千瘡百孔的,樣式差不多,卻是又新又亮。我方曉得原來母親有兩個白銀頂針。
美國人也有頂針,但和中國人的不同。單薄,鋁製品,形狀像個深深的帽子,套在指尖上。中國人的頂針是帶在中指的第二指節上,能使上勁。套在指尖上的頂針,挑邊、縫扣還行,納鞋底,還不把指尖頂斷了。
母親的頂針在美國還真派上了用場。
一位朋友出國前,專門上裁剪縫紉班,學得一技之長,到美國後在一家裁縫店打工。一次,老板給她一件衣服和一塊布料,衣服樣式別致,讓她照貓畫虎做一件。朋友麵對布料不敢下手,找我幫忙剪裁。衣服做好後得到老板讚賞,接著就給難度更大的活。朋友知道不能勝任,便講出實情。於是,我代替了朋友,成了裁縫店的小工。
女兒出生在我們最艱苦的時候。生活清貧,不能到商店買漂亮的衣裙打扮女兒,於是我將裁縫那裏撿來廢棄的邊角料,設計裁剪縫製出一件件小裙子。母親的銀頂針,幫助我縫出母愛的滿足、女兒的甜蜜,繡出生活的信心、人生的美麗。
母親1993年回國時,對我說:幾個女兒裏就數你喜歡針線活,這個頂針就留給你吧。母親懷裏揣著父親的手表,如同父親伴隨著母親走了。留下來的頂針,就像母親留在了我的身邊。
母親走了,遠走了。白銀頂針伴隨著我,從昨天、今天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