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藏著一些夢。其中最早最美的夢是兒時的夢。
1968年,剛過春節不久的一天清晨,我很早就被叫起來。一輛卡車載著全家人和父母二十多年的家當,搬離我們家生活多年的地方。
此行的目的地是省會太原。太原對父母來說是再熟悉不過了,那裏是父親受教育和工作過的地方,那裏布滿母親年輕時的足跡,那裏有父母數不勝數的親朋好友。車程是六十公裏,乘坐火車的慢車需要兩個小時,一元二角的車票。這麼短的距離和空間,帶給孩子的卻是天壤之別。父親去省城開會,帶回來很多平日買不到的各種花樣的點心和糖果,於是積攢的糖紙,從品種和設計增色不少。母親去省城看望姥姥姥爺,少不了帶回花布,給我做出漂亮的衣裙。省城的商店是四層樓,比我們所在的縣城南門外最大的商場要高兩層,玩具的花樣很多很多,電影院也是又大又漂亮。
平常和父母到太原,總是興奮不已。有一次,三姐隨去開會的父親到太原,留在大姐家小住,我因不能去而大哭大鬧,母親抱著百般掙紮的我,累得滿頭大汗,最後從箱子裏翻出一個大肚彌勒佛,才止住了我的悲傷,那時我大概五六歲。但搬到太原長住,我是萬分地不情願。搬家對一個孩子,意味著失去孩童的夥伴,失去熟悉的環境。
北方的殘冬是很淒涼的,枯枝寒鴉,冷風拂麵,我幼芽般的心靈和窗外的景色遙相呼應,滿了惆悵。我出生和生活了十年的房子從我的視線中消失,熟悉的大院被汽車無情地甩在後麵,我心裏有些難過,畢竟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搬遷。我內心有被拋棄的感覺,似乎不是我離開了那個房子和那個大院,而是我被那裏的一草一木拋棄了,被小朋友們拋棄了,仿佛被從一個鳥語花香的天國拋進了荒涼山莊。
在太原最初的日子是很陌生很荒涼的,唯有夜晚是甜美的,因為每夜我都在夢裏回到從前的地方。久了,夢少了,沉澱下來的人物風景像被拍成照片,是彩色的,隨著年月的增長,被定格在天色長藍和花開不敗之中,永不褪色。這種照片不是實物,不能重複欣賞,是藏在記憶當中,更久了,就變得朦朦朧朧,變成了夢,變成了想要追尋的夢。
2003年的清明期間,為父母移柩,我和三姐結伴回到太原。我1988年出國,之後每五年回國一次。1993年為母親病故回去,1998年全家回國遊三峽。兩次回去,忙碌地穿梭於親戚朋友和同學同事之間,無法舊地重遊,回到美國後,心中總是遺憾。這次回國前,我下定決心,不見同學朋友,隻為親情,為自己去故地尋找心中的夢。
說來真巧,回去的前一天,二姐下班回家,路上,被迎麵過來的中年女士攔住,問你是不是誰誰誰,是不是誰誰的二姐。問者是三十五年前三姐小學同班同學,很長時間裏,她不時與二姐在那條路上相遇,她對二姐由猜測、肯定、猶豫要不要詢問,反反複複,最後想如果再相遇,必要張口相問。兩人都十分高興,談談陳年往事,自然談到三姐。二姐告之三姐1984年去了美國,明天就要回來。我們到太原的第二天,這位同學就來看望我們,不僅如此,還聯絡到在太原的部分同班同學。
我對三姐的同學是很熟悉的,他們當中很多人的弟妹都是我那時候的同學,他們的名字一一從封存了三十五年的記憶中,隨著兒時的身影跳躍而出。小亞,蒙蒙,建國,世民,朝兵;小蓉,國鳳,惠明,豔秋和鮮華。我們都是從小生活在一個大院裏,上的是子弟學校,父母都是同事,孩子們都是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同學,彼此之間熟得誰家有幾粒米都數得出來。
讓我們驚訝的是,居然有半數以上的同學工作、生活在太原。這次見到三姐的同學裏,有當年的正、副班長,有三姐最要好的朋友,有我們家的近鄰。有個男生,當年是受氣包,經常拖著鼻涕,而如今西裝革履,一副紳士派頭。他侃侃而談,不時夾雜兩句黃色笑話,引來女生們的抗議。另一個男生,當年是淘氣鬼,如今已出息成高級工程師。他談起其往日劣跡,令人捧腹大笑。比如父母去大煉鋼鐵,留他在院裏的幼兒園,晚上睡不著,就悄悄起來伸手掐鄰床的孩子。那孩子大哭,驚動了值班的阿姨,過來察看,他卻裝成熟睡狀。進入小學,仍然不改惡習。有一次,被班主任老師罰他,關在辦公室旁邊老師的單身宿舍裏,他閑著慌,就在屋中撒尿。從此,他再沒被關禁閉。
那時候,院裏子弟中,二姐以學業出類拔萃出名。三姐早上一年學,學習成績平平。“看看你二姐,看看你自己……”二姐成了套在三姐頭上的緊箍咒和老師手中的戒尺,常被老師用來念咒和鞭策。柳暗花明,三姐終於拔尖。小學畢業考試,成績是全班第一,總算出息可以揚眉吐氣了。三姐天天期盼著那一天,風風光光地到主席台上領獎,然後回家讓母親把獎狀高高地掛在牆上,跟姐妹比美。可是天有不測風雲,“文革”開始,不知何故將畢業慶典取消了,三姐為此很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