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在家的那些日子,應該是我們這家最幸福的時光,在這些晚上,我們家就有了時間最長的晚餐,而燈火也總是全村最亮的,通常總是要把三盞煤油燈全部點上,把屋裏每個角落照得通亮。這時,村子裏的人就都知道我的姑父回來了,這些日子大致和過年過節沒有什麼區別。
姑父在家,長則半個月,短則三五天,雖然我一直都是提心吊膽的,可姑父從來沒提“算賬”的事。每次出船前,姑父總會將燒得又黑又油膩的煤爐灶具,上上下下擦拭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把家裏的柴米油鹽全部買齊,每樣都是滿滿的,豬油通常要備上二罐,這些東西多半能管到姑父下次回來的時候,即使是引火為用的廢油紗頭,都會預備在小鐵桶裏。記得,因為這些船中廢棄的、丟到水裏會汙染河流的油紗頭,姑父還被別人舉報被批鬥了一次,還被組織上清查了曆史問題。因為姑父早年在國民黨統治的武漢和上海之間跑船,後來還幫日本人開過船。好在姑父在被審查期間,沒有誰能把日本人留下的那艘舊貨輪開動起來,姑父得已結束審查,重新獲得了工作的機會。也就是因為這件事,三年後,姑父調離了原單位,我們也隨之搬到了新興的工業區,環境有了很大的改變。
然而,不管生活是怎樣的,姑父總是老樣子,做事勤勤懇懇,小心謹慎,待人心胸開闊,沉默寡言,隻有回到家中才有說不完的話。到了新單位之後,那中斷了近二年的廢油紗頭又拎回了家,姑母見了,提醒說:“這油紗頭還是別撿了,省得將來又有人舉報”。可是對家裏生活來說,少了這廢油紗頭真是不方便。所以姑父堅持認為,撿這東西與國家無損,對環境家庭都有好處。在我的記憶中,姑父做任何事都比別人認真,因為愛抽煙,常咳嗽,卻從不會隨地吐痰,亂扔煙頭,總是認真地將這些都裝在一個小罐一起倒掉。因此,家裏人都受此影響,從不亂扔廢棄物,家裏永遠是幹幹淨淨,整潔有條理,決不會動別人的任何東西。在我的記憶中,姑父每次出門前,都會這樣對我說:“乖乖,要聽話,你已經長大了”。一直到我十八歲中學畢業離開江蘇回到父親身邊。
人生蹉跎,光陰似流水,離開姑父已接近30個年頭,姑父離開這個世界也近十個年頭,姑父每次出門的情景依然曆曆在目。如果不是擔心姑父責備,我應該能看清姑父那張飽含期待的臉。可我一次都沒敢抬頭仔細看一看,隻等著姑母替姑父整理好衣領,抹平前襟及肩背的皺折,姑父拎著一個小黑包,出門而去,我才默默地注視他那蹣跚的步子和略微有點搖晃的身子。隻要我一想起他老人家,這個影像就會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動著。那一直沒有清算的“總賬”,我也一直都放在心上。如果說我這幾十年是徹底地改變了,或是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我想那就是因為那筆未清算的“總賬”,他時刻提醒我應該怎樣做人,做事,如何懷有一顆仁厚的心,在這樣懺悔的時光中,我懷有了一顆感恩的願望,並與我的父輩們一樣相信人的一生,隻有善良的誠實的人會有善報,會有好結果。姑父是一個平凡的小人物,然而隻有他老人家,才算得上是真正影響我一生的人。而今我也是長年在外奔波與家人離多聚少,小女也長大了,而我總是“乖乖,乖乖”地叫她,妻和小女都覺得好笑。盡管工作煩忙,喜歡打掃廚具門窗的衛生,不時有人覺得詫異,然這畢竟是我一生的愛好。我知道,因為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姑父,所以他們不能理解我的習慣,也不會了解我的生活與人生,我隻有在心中默念:“姑父,我敬愛的姑父,我永遠懷念您,我要像您一樣,做好孩子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