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燭火搖曳著,晃得夫差沉鬱的臉孔輪廓模糊,明滅不定。西施坐在他身邊黯然凝望。七年前自己初到時,他是多麼得英明神武雄才偉略,而現在,麵臨亡國的他除了喝酒竟無事可做——那幫昔日阿諛奉承的奸佞之人早就沒了影,宮中的護衛侍從也作鳥獸散。“樹倒猢猻散”這一亙古不變的道理再一次印證了末路英雄的悲愴,多少年來她始終如一地演繹著權利背後最陳腐的晦澀。
“大王,你……快點逃吧。”西施低聲說道。
夫差又灌了一口酒,漠然道:“我逃不掉的……縱然逃出吳宮,外頭也是一個更大的牢獄……倒是西施你……唉,你好可憐。”
即便到了如此地步,他依然為自己的安危操心!巨大的愧疚排山倒海般襲來,西施終於沒能擋得住,徹底地被擊垮了。她痛絕而跪,涕淚縱橫,“大王,其實越王將臣妾嫁過來,是專程害你的!大王,你把臣妾正法吧!”
西施真希望他暴跳如雷一劍把自己殺了,但他沒有,他隻是蹲下身輕輕扶起自己,道:“我終於等到你親口說出真相的一天了。”西施微微一愣:“大王,你……”夫差的臉上現出輕蔑的笑,“哼哼,勾踐那小兒的伎倆,我焉會不知!西施,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來此的目的,隻因我傾心於你,一直等你說出真相,才致有今日……但不論如何,這一天我終於等到了,我好開心……”
西施斷然沒有想到,路途中一瞬間的愛,竟然賺取了他的一生,讓他甘之如飴地承受幸福過後巨大而漫長的痛苦。
西施終於下定決心背叛自己的國家,但她還是慢了一步。萬步齊趨的喧囂猛烈地刺痛著她的耳膜——勾踐已到。
“沒想到啊,最後陪我麵對吳國滅亡的,竟然是一個越國女子。”
西施的心絞痛著,她將雙手捧在胸口,這幕剛巧被闖入的越人看見,“西施捧心”由此傳世。
勾踐一把火將富麗堂皇的吳宮燒成了灰。火光衝天,把天上遊蕩的浮雲映得血紅。火光中,越軍看見一個男人放肆地大笑,笑得是那樣的痛快淋漓,“夫差大人,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否?”
兩個官吏接西施返回故土,乘船渡河。望著腳下碧綠的河水,西施隱約記起,七年前她來吳國時,這裏的水也是這般綠得人心癢,隻是,今日之水,還能一如當年嗎?
七年的光景,足夠滄海桑田了。西施走後才半年,家鄉就暴發了一場瘟疫,鄉人幾乎死絕,幸存的幾個也早搬遷出去,沒了人影;一年後,下聘禮的官吏突然暴病而死,兩年後,牽車的走卒也都紛紛離奇失蹤……這一切對於別人無關痛癢,頂多就是增添了些茶餘飯後扯淡的話題,但對於她,卻是“滄海桑田”最有力的佐證。
什麼叫“物是人非”?
“西施姑娘,你是越國的英雄,”一個官吏心悅誠服地說,“但吳國之亡畢竟是你一手造成,你既與‘亡國’有瓜葛,恐怕已是不祥之人。”
“越人會銘記姑娘你的,”另一個官吏補充道,“大王仁慈,經我二人請求三番,已應允賜你一座‘西施廟’供後人瞻仰。你便安心去吧,日後休找我二人麻煩。”
西施這才了然夫差說“你好可憐”的原由。
河水真靜啊,靜得連漣漪都不能多蕩幾圈。西施隻掙紮了幾下就沒入了這片綠水的懷抱之中。彈指間,便連餘音也平息了,世界還是那樣靜,仿佛一切從沒發生過。
和七年前的青年慘死的情形如出一轍,能否證明她對愛情的忠貞?
“這世上再無人詳知此事了。”兩個官吏相視而笑。然而,他們還未笑得痛快,便覺腹中異樣,隨即眼前一黑,翻身落入水中。
越王賞賜的佳釀果然非同凡響!
方才官吏說的話,自此名副其實了。
吳國滅亡的消息傳到越國,舉國歡騰。勾踐歸來時,萬千黎民夾道叩首,齊呼“大王萬歲,您是世上最了不得的大英雄!”
沒有人問及西施,大家都沉浸在揚眉吐氣的狂歡之中。
記住西施的隻有東施一人。她常常對自己的女兒說,女人生得漂亮,會短命的。
許多年以後,西施與另外三個同她一樣可憐的女子合稱“四大美女”。人們提及她時,總習慣於想象她出塵的美貌,由此她美名遠播。借此東風,西施廟才終於得以坐落在越地,而這個時候,“越國”早從世上消失了。
廟內擱置著西施雕像,婀娜的身姿,輕盈的裙裳,飄然若仙,令人心馳神往;而她的姿態,正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西施捧心”。千百年來世人皆知“西施捧心”是最美的,但從無一人想到過“捧心”背後有著怎樣支離破碎的痛苦。
人們要的隻是結果,誰在乎過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