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錦把這首詩設為第一聯絡暗號,太好了!”
汪樹平將《唐詩三百首》的這一頁折了書角,做了一個星形記號,又把劉錦設定的第二聯絡暗號“大衍求一”也記在這一頁上。還寫上了“商會劉”三個字。然後他將書放回床頭,鎖好房門,趕往商會找劉錦接頭。
澳門中華商會設在議事亭前的一幢三層樓房裏,每層有七個圓拱,方柱挺拔,圍牆通花,頗為壯觀。
汪樹平走到商會門口,觀望片刻,然後進了傳達室,對一位上了年紀的值班員說:“師傅,我有事找劉錦先生。”
值班員問:“他是幹什麼的?”
“他是你們商會的文書。”
“先生您貴姓?有什麼事嗎?”
“我姓汪,我們新發運輸公司有點業務上的事想找他谘詢。”
值班員說聲請稍等,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劉文書在嗎?新發運輸公司的汪先生有事找。”隨後招呼汪樹平坐下來。
少頃,一位年輕人從樓內走過來。他的身材不算高大,但十分健碩,眉毛清秀,眼睛明亮,麵色紅潤。
值班員對來者說:“劉文書,這位汪先生找您。”
汪樹平站起來:“我叫汪樹平……”
劉錦截住他的話:“請到辦公室去談。”
汪樹平會意,同劉錦並肩向樓內走去。
一陣警笛聲由遠而近,吳友章駕著警備車來到商會門口,掏出祁先發的照片,對值班員說:“老頭,你們商會有這個人嗎?”
值班員看了看照片:“沒有,商會沒有這個人。”
“你們會長呢?”吳友章問。
“開會去了。”
“把這張照片交給你們會長,讓他告訴大家,如果這個人到商會來,或者你們有人見到他,馬上向我們報告!”
值班員嗯了兩聲,吳友章又說:“轉告你們會長,如果知情不報,就會跟華僑教育會會長梁彥明一樣的下場!”
“梁會長是你們殺的?”值班員麵露驚恐之色,“怪不得大家都把你們的頭頭王榮澤作叫做‘澳門殺人魔王’呢!”
吳友章十分得意,卻故意喝道:“不準胡說!”
在劉錦辦公室的小套間內,劉錦拿出一個小紙包,鄭重地對汪樹平說:“汪先生,這是我嶽父設計的九龍油庫的坐標和相關資料,是我妻子專程從裏斯本拿回來的,現在交給你。”
“劉先生這麼信任我?”
“剛才我們對答的聯絡暗號,是我設計的,很複雜,你全部答對了,所以我完全相信你是遊擊隊派來的。”
“感謝劉先生的信任。”
“我對你並不陌生。在澳門舉行的抗日救亡活動中,我多次看見過你。”
“劉先生也投身抗日救亡隊伍,可敬可佩!”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啊!”
汪樹平接過紙包,揣進懷裏,動情地說:“劉先生,油庫坐標和相關資料我收下了,謝謝你的夫人,並請向你的嶽父大人轉達我們的深深敬意,你們用崇高的愛國精神,支援了大陸人民的抗戰事業。”
“不過,我嶽父設計的隻是油庫的一部分,要找到這個油庫,必須得到祁先生設計的另一部分。”劉錦解釋道,“但是外界都以為祁先生掌握了油庫的全部坐標,並不知道另一部分在我嶽父手上。”
汪樹平點頭表示明白,問劉錦知不知道祁先發的住處,劉錦說知道,今天去找他。汪樹平因今天進入關閘時,親眼見到華務課的特務正在查找祁先發的下落,囑咐劉錦要多加小心,並問祁先發會不會將他設計的那一部分油庫坐標和相關資料交出來,劉錦說:“我看問題不大。我在他領導的設計室工作過,對他很了解,他是一個很正直、很剛毅的人。”
“那樣就好。”汪樹平企盼地點著頭。
“那份坐標和資料到手後,我就給你們運輸公司掛電話,以談業務為由找你。”劉錦說明下次的接頭方法。
汪樹平站起來:“行。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劉錦握著汪樹平的手:“我送你出去。”
劉錦將汪樹平送出門,返回商會時,值班員拿出祁先發的照片,問:“劉文書,你見過這個人嗎?”
劉錦接過照片:“讓我看看……”
與照片上的祁先發十分相像,一位老者坐在天神巷一幢房屋二樓的窗前。他正是祁先發,58歲,麵如滿月,疏眉鳳眼。他依戀地看著一張繪有坐標的圖紙和一些資料,仿佛有千言萬語要對它訴說。
劉錦同汪樹平分手後,安排了商會的工作,便去天神巷找祁先發。
天神巷房屋低矮,門庭殘破,居民晾衫的竹竿,跨過小巷對宇橫伸,一派陋巷景色。
劉錦快步行走,並不時回頭觀望,看是否有人盯梢。
他走到一幢兩層樓房前停下,往四周打量一番,再走進門洞。
劉錦登上二樓,在一個房門口站住,敲門:“發叔!發叔!”
祁先發聽見喊聲,忙收起坐標和資料,將它放進鐵皮櫃裏。
“誰呀?”祁先發問。
“發叔,是我——劉錦。”
“是阿錦呀,我來開門。”
“發叔您好,”劉錦進屋,向祁先發問好,並說,“發叔,您身子更硬朗了!”
“閑著沒事,整天休息唄!”祁先發招呼劉錦坐下。
劉錦的目光掃視還沒有關好的鐵皮櫃及房間裏的簡單陳設,最後落在窗外晾曬的衣服上,說:
“這地方雖然房屋簡陋,家家戶戶把竹竿伸到外麵晾曬衣服,倒是很安全呢!”
“是呀,沒有人找我的麻煩。”祁先發笑了笑。
“他們哪裏知道,大名鼎鼎的發叔,竟會隱居在這種地方!”
“身在陋巷,不改其樂。這都是阿梅出的好主意。”
阿梅是祁先發的學生,祁先發這次回到澳門,她給他安排住處,常來照顧祁先發的生活,有時她不便自己出麵,就派女兒秀蘭當“聯絡員”。
拉了些家常話,祁先發問劉錦,華務課的特務是不是正在為油庫的事到處找他?劉錦回答,那還用說,剛才有個特務特地讓他看了照片,並說:
“關於那油庫,日本特務還不知道我嶽父也有份,否則我也會被牽扯進去。但我不敢掉以輕心,躲在商會不敢出來。”
祁先發切入正題:“阿錦,你今天來找我為何事?”
“看看您老唄!”劉錦故意輕描淡寫地說,“當然也和上次一樣,想跟您討油庫坐標和資料。”
“阿文把他的那一部分交出來了沒有?”祁先發關心地問。
劉錦說:“阿芳到裏斯本找嶽父大人拿回來了,我已經把它交給了遊擊隊。”
“阿文的思想一貫進步。”祁先發不得不佩服鄭從文。
劉錦指出,嶽父鄭從文設計的隻是油庫的一小部分,沒有發叔您設計的油庫主體部分的坐標和資料,誰都別想找到油庫!
劉錦的話打中了祁先發的要害,他頓時沉默下來。
劉錦說道:“發叔,您是知道的,日本是個資源匱乏的國家,為應付戰爭需要,加緊了對占領地的掠奪,最近又製定了以偽滿洲國、中國大陸、西太平洋地區為‘資源圈’,澳洲、印度為‘補給圈’的戰略方針。這次日本特務到處找您,就是為了掠奪九龍油庫裏的飛機燃油。”
“我要是把油庫坐標和資料交給你,你準備怎麼處理?”祁先發明知故問。
“當然是交給遊擊隊呀。我想他們也許會炸掉油庫。”
“不行!”祁先發斬釘截鐵地說,“英軍從香港撤退之前,就想炸掉那個油庫,可是老板不同意,我也不同意,英軍找不到油庫的位置,隻好作罷。都挨到今年了,雖然老板不幸在戰亂中死去,我仍然不同意炸掉油庫。”
劉錦規勸祁先發的語氣從平靜變得激昂:“發叔,今年的情況更糟糕。就拿澳門來說吧,自從日本帝國發動太平洋戰爭,東南亞失守,香港淪陷,澳門就成為一片火海中的孤島。平民百姓餓斃街頭,漢奸、特務土匪卻紛紛帶著不義之財到這個‘銷金窩’尋歡作樂。戰爭越是繼續進行下去,社會扭曲的現象就會越來越嚴重,燈紅酒綠、歌舞升平掩蓋不了殘酷的事實——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發叔,把您的那份坐標和資料交給我吧!”
祁先發痛苦地搖搖頭:“不!這座油庫,從選址到勘查,從設計到施工,鬥換星移,寒來暑往,耗盡了我八年心血!它不是普通的油庫,是我畢生從事工程設計的最後絕筆,是我的兒子!我把坐標和資料交給你,就等於出賣了自己的兒子!”
劉錦慷慨陳詞:“發叔,您想想,如果日軍找到了那個油庫,他們的飛機吃飽了,喝足了,中國人民和東亞人民又該要挨多少次轟炸!形勢緊迫,刻不容緩,遊擊隊要搶在日軍發現油庫之前炸毀它,決不讓侵略者從中得到一滴飛機燃油!”
祁先發固執地說:“阿錦,我很器重你,但你這個要求我不能答應。我也不會把油庫坐標交給任何人。即使日本特務將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他們也休想得到!”
劉錦無可奈何:“好,發叔,我告辭了,您多保重。”他轉身向門口走去。
祁先發突然喊道:“阿錦,回來!”
劉錦急忙回頭,麵帶喜色:“發叔,您改變主意了?”
“父親是不會出賣兒子的,我絕不會改變主意。”祁先發故作平靜地說,“喊你回來,是想請你代我向你嶽父問好。我和阿文共事多年,現在天各一方,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麵了!”
劉錦看到祁先發突然傷感起來,連聲說不會的,抗戰勝利之日,就是二老重逢之時。
祁先發說:“但願如此。”
劉錦走到門口,向祁先發招招手:“發叔,再見!”
“阿錦,再見!如果方便,常來坐坐。”
“發叔,我會來的!”
祁先發站在門邊,望著劉錦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盡頭,心潮湧動,表情複雜。
劉錦兩次上門都沒能說服祁先發交出坐標,隻得去找另一位老者夏長勝,請他幫忙做工作。
夏長勝在草堆街開了一家製衣店。他57歲,中等身材,麵容和善,正在店裏裁衣服。
劉錦走到製衣店門口,跟他打招呼:“老板,你好!”
夏長勝將老花鏡向下一推,看見劉錦,愣了一下,裝作不認識:“先生要做衣服嗎?”
“想做一套西服。”
“請進來量尺碼。”夏長勝警覺地環顧四周,然後將劉錦帶進店內,問道:“阿錦,遊擊隊來人了?”
劉錦壓低聲音說:“今天來了個交通員,叫汪樹平,是澳門人,我以前見過他。”
“汪樹平?我認識,是個抗日救亡積極分子。”
“他對答的聯絡暗號一字不差,我就把嶽父設計的那部分油庫的坐標和資料交給了他。”
夏長勝讚賞地點點頭:“很好!這是支援抗戰的實際行動。”
“可是,發叔不肯交出他設計的另一部分油庫的坐標和資料。”
“有這種事?”
“發叔說油庫是他的兒子,交出坐標就等於出賣了兒子。”
夏長勝眉頭一皺:“阿發怎麼越老越糊塗了?”
劉錦說出來訪的目的:“勝叔,你們是老街坊,娃娃朋友,請您抽時間跟發叔談談。”
夏長勝和善的麵容變得像青石一樣嚴峻:“好,我去!”
一個十二三歲、剪著齊耳短發、背書包的女學生在天神巷低矮的房屋間穿行。
她身後不遠,有一個戴墨鏡的男人尾隨。她走,他就走,她停,他也停。
女學生走到一幢兩層樓房停了一下,然後走進門洞。
戴墨鏡的男人站在不遠處,望著她走進去,隨後掏出一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