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娘的老毛病又犯了,汪樹平很焦急。

陳克威要汪樹平回氹仔去看老娘,但今天晚上大陸文藝戰士來澳門的演出是由汪樹平策劃安排的,他怎能不到場?但他又不能明說,隻好對陳克威扯謊,說今天晚上約了朋友談生意,實在走不開。

說話間,汪樹平的女朋友韓雪走進來。她23歲,打扮入時,身形富態,模樣周正。她對陳克威說:“表哥,你好!阿平說的是實情,我可以證明。”

陳克威打量她一番:“韓雪,你越來越漂亮了!還在東亞歌舞廳上班嗎?”

“還在。”韓雪嫵媚地一笑,“表哥,今天晚上的事情非常重要,阿平走了就辦不成。”

“那怎麼辦?”

“我有個建議,表哥辛苦一趟,先看看老人家的病情……”

“阿平沒有時間,難道我就有時間去?”陳克威直搖頭。

“我知道表哥有的是時間嘛!”韓雪掏出幾張鈔票,“這是給表哥的‘跑路費’,再給老人家帶點錢回去。”

陳克威接過鈔票說:“阿平,看在韓雪的麵子上,我今天幫你跑一趟,明天你一定要回氹仔看老娘!”

“我明天一定回去!”

“我也過氹仔去看看老人家!”韓雪說。

“好,我走了,你們談談。”陳克威走了兩步,回過頭來,“阿平,韓雪,你們相好大半年了,也該結婚了,好讓老人家安心。”

汪樹平說:“表哥的好意我知道,可現在是抗戰時期呀!”

“抗戰時期就不能結婚,誰定的規矩?何況這是在沒有戰火的澳門!”陳克威不以為然。

“謝謝表哥,我們會考慮的。”韓雪表示領會陳克威的好意。

陳克威埋怨地瞪著汪樹平:“你呀,滿腦子裝的都是抗戰,老娘病了也不回家看看,終身大事也擱在一邊!”

陳克威走後,韓雪回身望著汪樹平,不說話。

汪樹平詫異地問:“這麼望著我幹嗎?我的臉沒有洗幹淨嗎?”

韓雪搖搖頭,然後伸出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憂心忡忡地說:“阿平,我的眼睛跳了半天了,這是不祥之兆吧?”

“左眼還是右眼?”

“左眼。”

汪樹平盤算道:“‘左跳財,右跳崖’,左眼跳有‘財喜’呀!”

“有什麼‘財喜’?人家對你好擔心喔!”

“我又不做‘驚險動作’,你擔什麼心呀!”汪樹平說著,一隻手輕輕撫著她的腰肢,一隻手輕輕拍拍她的後背,挽著她在床沿坐下。

韓雪對汪樹平說,我不知道你跟遊擊隊有沒有聯係,但我知道,今天晚上將要在我們歌舞廳演出的大陸表演隊,沒有你出麵是請不來的。汪樹平向韓雪解釋,今晚的演出跟遊擊隊扯不上,隻不過是因為我經常跑大陸,有條件結識一些進步人士而已。

韓雪叮囑汪樹平:“太平洋戰爭爆發以來,日本特務在澳門的活動好凶哇,你可要注意呀!”

“別的倒沒有什麼,隻是對這次的演出活動有些擔心。”汪樹平皺起眉頭,“日本特務要是知道我在幕後操作,是決不會放過我的!”

看到汪樹平對今晚的演出不放心,韓雪告訴他,知道你的人不多。除了我,隻有舞廳經理周福源、舞女周曼蘭、歌姬田芳芳等少數幾個人。在這些人中,汪樹平對周曼蘭的情況一無所知,韓雪就向他介紹,周曼蘭是從滿洲過來的,據說有日本血統,還有個日本名字。她的活動能力很強,在黑、白兩道都有熟人,辦起事來左右逢源,因此經理很賞識她。

韓雪講了周曼蘭的背景,又用自責的口吻對汪樹平說:“都怪我不好,本想提醒你注意,反倒引起你的擔心。”

“你完全是一片好心。”汪樹平完全沒有責備韓雪的意思。

“你也不必太在意。”韓雪安慰汪樹平,“除了我們幾個人,歌舞廳其他的人都以為今晚的演出是由周經理親自組織的。他們根本不會想到,這次大陸進步藝術家能來澳門演出,竟是由一個和歌舞不沾邊的人安排的呢!”

汪樹平反駁道:“誰說我和歌舞不沾邊?我不是‘沾’上了你這個歌姬嗎?”

韓雪甜蜜地一笑,投入汪樹平懷中。

汪樹平坐正身子:“好了,該商量一下今天晚上演出的事了。”

韓雪充滿信心地說:“今晚的演出一定會引起轟動……”

吳友章匆匆走進朱忱的辦公室,對站在窗前吸煙的朱忱說:“課長,您終於回來了!”

朱忱回過頭問:“你又找過我?”

“找您兩次了。”

“什麼事這麼急?”

吳友章喜形於色:“那個女人開口了!”

“她招供了?”

“她不僅說出了有關抗日標語的全部情況,而且答應跟我們合作。”

朱忱誇道:“還是你小子有能耐。”

“課長,我看可以把她吸收進來,成為我們華務課的第一個女特務。”

“哪能那麼快?必須經過考查。”

“那當然。我正在對她進行考查,還給她起了一個日本名字岡田貞子作為代號。”

朱忱故作生氣地說:“你小子竟敢先斬後奏?”

吳友章連忙躬身解釋道:“兩次找您都不在,我怕錯失良機,隻有邊進行邊報告。”

“可不準出紕漏!”

“萬無一失,而且今天晚上就可以收到效果!”

朱忱讓吳友章坐下來:“說說你的做法。”

吳友章神秘地說:“我把岡田貞子放出去,因為她是在昨天深夜被我們秘密抓獲的,沒有驚動她的工作單位,她周圍的人也都不知道,還以為她這段時間在家裏休息,所以不會引起懷疑,讓她繼續混雜在人群之中,該幹什麼就幹什麼,然後……”

坐落在十月初五街下段的東亞歌舞廳,大門上的霓虹燈在夜空中閃爍,耀眼的圖案變換不同色彩,門口的廣告牌上畫著一個婀娜多姿的舞女,上麵寫著:大陸歌姬,來澳獻藝。

這很有號召力。今晚顧客盈門,車水馬龍。

舞廳裝修豪華,燈光柔和,氣氛溫馨。

男賓們摟著各自的舞伴或花錢請來的舞女,在舞池裏翩翩起舞。

在化妝室裏,22歲豔麗迷人的歌姬、今天擔任報幕員的田芳芳剛化完妝,麵向牆壁背誦報幕詞:“大陸的歌姬麵對四處狼煙、遍地哀鴻,深深感到國家將亡,不願被人當作商女,已經行動起來了……”

周曼蘭走過來,悄然站著旁聽,表示不滿地搖搖頭,然後打斷她的朗誦:“阿芳,這報幕詞是汪樹平寫的嗎?”

“是呀,怎麼啦?”田芳芳回身問道。

“鼓吹抗日。我擔心日本特務聽了找我們的麻煩。”周曼蘭挑刺地說。

“整個報幕詞都沒有‘抗日’二字,他們憑什麼找麻煩?”

“周經理看過稿子嗎?”

田芳芳理直氣壯地說:“周經理看過。他沒有說什麼。”

舞廳內,氣氛歡快。角落裏,汪樹平和韓雪坐在一起侃侃而談。

一曲終了,男賓、舞女紛紛落座。

田芳芳款步走上舞台,舞廳頓時大放光彩,全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田芳芳對著話筒,用帶著磁性的嗓音說:“女士們,先生們,晚上好!一位著名的詩人寫道:你可知‘Macau’不是我的真名姓?我離開你的繈褓太久了,母親!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你依然保管著我內心的靈魂。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請叫兒的乳名,叫我一聲‘澳門’!母親!我要回來,母親。今天晚上,大陸藝術團帶著祖國母親對澳門的骨肉之情、帶著大陸人民對澳門同胞的手足之情來到澳門,來到我們中間,利用大家跳舞的間歇時間,為我們作精彩演出。首先,請表演藝術家燕子小姐登台獻藝,大家歡迎!”

觀眾熱烈鼓掌。

角落裏,汪樹平和韓雪鼓掌更起勁。

牆邊上,周曼蘭不以為然地搖著頭。

燈光漸暗,音樂響起。

燕子小姐在追光燈的映照下,隨著音樂的節奏,踏著典雅的步子走到舞台中央,向觀眾深深一鞠躬,開始了載歌載舞的表演:

我們到處賣唱,我們到處獻舞。誰不知道國家將亡,為什麼被人當作商女?為了饑寒交迫,我們到處哀歌,嚐盡了人生的滋味,舞女是永遠的漂流。誰願意做人的奴隸?誰願意讓鄉土淪喪?可憐是鐵蹄下的歌女,被鞭撻得遍體鱗傷。

燕子小姐舞姿優美,表情淒婉,歌聲哀怨。她的表演得到觀眾的認同,不少女觀眾感動得流下眼淚,舞女們更是抽抽搭搭地哭出聲來。表演結束,燈光驟亮,舞廳裏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掌聲,燕子小姐謝幕兩次。

田芳芳走上台,用鼓動的語氣說:“女士們,先生們,燕子小姐的精彩表演告訴我們,大陸的舞女歌姬麵對四處狼煙、遍地哀鴻,深深感到國家將亡,她們不願被人當作商女,已經行動起來了!那麼,我們澳門的舞女歌姬,在燈紅酒綠、歌舞升平的環境中,又是怎樣想的呢?下麵,請韓雪小姐上台,表達我們澳門舞女歌姬的心聲!”

韓雪站起來跟汪樹平示意後,穿過引頸張望的人們,從正麵走上舞台。

韓雪風姿綽約地站在舞台中央,充滿感情地說: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有幸生活在澳門這個沒有戰亂的環境中,但是不要忘了,我們的國土正在淪喪,我們的田園正在荒蕪,我們的親人正在淪為敵人的奴隸!為了表達我們澳門舞女歌姬的一片心意,我提議,從今天起,我們將連續三個晚上跟客人‘出局’和陪酒的收入,全部捐獻出來,支援大陸人民抗戰!”

接著,她對台下的舞女歌姬們說:“姐妹們,你們同意不同意?”

眾舞女歌姬齊聲喊:“同意!”

韓雪又對台下的舞女歌姬說:“我們把身上佩戴的珠寶和金首飾也捐獻出來,你們說好不好?”

眾舞女歌姬齊聲喊:“好!”

韓雪帶頭解下身上佩戴的珠寶和金首飾。

眾舞女歌姬也各自解下身上佩戴的珠寶和金首飾……目睹此情此景,坐在角落裏的汪樹平激動不已。

站在牆邊上的周曼蘭又一次搖頭表示不以為然,並匆匆離開。

田芳芳注意到周曼蘭的異常舉動。

朱忱在辦公室裏一邊吸煙,一邊踱著步子。吳友章坐在牆角,焦急地看著手表。

朱忱問吳友章:“幾點了?”

吳友章站起來:“報告課長,晚上10點。”

“岡田貞子不是說好晚上10點鍾打電話來的嗎?”

“容許有10分鍾的誤差。”

“你把岡田貞子放了,該不會是放虎歸山吧?”

“她不會逃跑,鐵了心要跟著我們。能夠加入日本在澳門的特務機關,就等於回到了自己的家。”

“這些言詞很動聽,但是放她出去以後,還要采取安全措施。”朱忱提醒道。

“已經采取了。我派阿三暗中監視她,一有風吹草動就‘克’(象聲詞)……”吳友章做了個擊發手槍的動作。

“對於背叛組織的人,格殺勿論!”朱忱嚴肅地說。

電話鈴響。站在電話機近旁的朱忱抓起電話聽筒。

電話裏的女人聲音:“請找吳隊長。”

朱忱問:“你是誰?”

電話裏的女人聲音:“我是岡田貞子。”

朱忱用手捂住送話器,輕聲對吳友章說:“是她。”把電話聽筒交給吳友章。

東亞歌舞廳散場,顧客離去。汪樹平和韓雪步下台階,邊走邊談。

“今天晚上的演出,比我想象的還要成功!”汪樹平籲了一口氣。

“主要是你的功勞。”韓雪深情地說。

“我隻是個牽線搭橋的人。”汪樹平謙遜地一笑,“功勞應該歸於大陸來的文藝戰士、你、田芳芳和眾多的姐妹們。”

吳友章接完電話,對朱忱說:“岡田貞子報告,今天晚上東亞歌舞廳舉辦的歌舞表演,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抗日宣傳活動,背後必有共諜指使。”

朱忱問:“誰是共諜?”

“岡田貞子認為,這場演出的幕後指揮汪樹平就是。”

“有證據嗎?”

“有。大陸參加演出的抗日分子都是汪樹平特意去找來的。”

朱忱命令道:“立即逮捕汪樹平!”

吳友章站成立正姿勢:“是!”

“這是一次秘密行動,要采取密捕的方法,不能打草驚蛇,以免別的共諜聞風逃掉。”

朱忱特意囑咐吳友章。

韓雪走到巷口停住,對汪樹平說:“阿平,我就到家了,再別送了。”

汪樹平仍不放心:“巷子裏安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