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藍色的聖誕節(2)(1 / 3)

信中提到你住居的那個城中的景色,令人神往。最吸引我的,還有提到美國那市立圖書館的一段:閱覽室中,豪華客廳一般的設備,沙發座,閱覽者可以隨便到成排的架子上去取書,然後靠在軟綿綿的椅背上去讀,悠閑寫意,一如在自己的家裏……不禁使我聯想起古城文津街的國立圖書館,在學校的四年,一小半的時光是在那裏度過的,自我校後門出來,穿過沿街那一排法國梧桐,就可以看到那典麗的建築了,碧琉璃屋頂,淺灰的牆垣,玻璃是和天空同一個顏色的,每次看到它,不知為什麼我總會想到“雁橫南浦,人倚西樓”的句子,大概那建築是太像“詩”了。那圖書館前麵,是兩排整齊、墨綠的小鬆樹,坐在樹旁的石凳石桌旁,仰頭望去,是蔭蔭的藤蘿,枝葉的縫隙裏,是蔚藍的晴空。我最愛樓後那一片清陰,坐在那裏可以沉思、冥想,整個的“寂靜”是屬於自己的。我當時曾想,如此優美的圖書館,隻缺少一個宿舍了,不然,一生都可以浸潤在那圖書的芳香裏,寫到這裏,我記起明儒歸有光那篇《項脊軒記》,其中曾有“借書滿架,偃仰嘯歌”的句子,想不到震川先生也是一個愛借書的人,隻是看了他“借書滿架”我有個疑問,不知那些書他是久借不歸呢?還是暫借來的?他能對著那些書而放歌,可見他已感到精神上的豐足。

你說我喜歡買書,現在比往昔買得是少多了,偶爾買一本“想望”已久的書,往往卻舍不得立刻就讀,擺在茶幾上,摩挲一番,樂在其中矣。買書是最快樂的一件事,頂著一個太陽,或撐一把傘去逛書攤,陽光照在書頁上,雨點在傘麵上伴著自己試讀,那是最好的畫麵與音樂。去買一本好書,宛如去拜訪一個朋友,如果它能陪伴你一同回來,心中頓減少孤寂之感。每天我匆匆忙忙的出來,又匆匆忙忙的趕回,隻是因為家中有我的“書伴”和師友們的來信在等著我。

上次托你買的一本吳爾芙夫人的書《自己的一間屋子》是一本奇妙的散文集,那是兩篇演說詞拚成的,而其中寫景、敘事、抒情、議論各盡其妙,誠千古之奇文也。這位英國的女作家,人稱之為感覺派小說的創始者,她真如一般詩人所說:感覺的觸須格外敏銳,她使音樂、色彩都摻進作品裏,結果,她的篇頁上都像嵌入精金美玉一般,閃發著奇光。看她如何描寫黃昏時的窗子:

“當陽光和燈影交輝的時候,多種的色彩在漸漸的加深,姹紫金黃在玻璃窗戶上點燃,好像一顆燃燒著的忐忑的心!”作者將情感注入外物之中,則萬物莫不有情,文學上這種“移情”的手法,她的這些句子實在是極恰當的例證。更如“小說就像一麵蛛網,它的四個角是粘附在人生上麵的”。又是一種極確切而巧妙的說法。這位女作家的作品令人喜愛,其新穎的手法更是令人心折。可惜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這位神經敏銳的作家,竟然自沉,不過她的死不同於三閭大夫的自投於汩羅,也不似青蓮的江邊撈月,而是由於希特勒的大舉侵略英倫三島,以致震斷了這個細致靈魂的神經纖維。

我這裏有她的一本小說《到燈塔去》,是日本一家書店印的,另加注釋,但她最好的一本,要推《達洛威夫人》,她的小說被稱為“詩的小說”,因其中充滿了詩意的暗示與象征。

說到《四季隨筆》,我沒有看到最近坊間流行的譯本,我隻記得吉辛(GeorgeGissing)這本書的第一個譯本,是出自一位當年教過我翻譯的教授,他就是《簡愛》的譯者,此人已不在人間,譯品暢銷,而其本名已不傳。他教了幾十年書,也譯了幾十年書,辛勤伏案的結果,是他的頭上生華發,眼中泛紅絲。他有些譯句生硬,也許是受了當年那些倡導直譯的妄人的影響,而我記得他在《簡愛》中將形容雨的一個字Penetrating譯為“侵入”,堪稱神來之筆。翻譯一道,真是談何容易,有時要以正好相反的一個字來譯,才能傳神傳真。

如西洋的典籍中,常以妒嫉Envy為一個女神,而稱之為綠眼的妒嫉(ThegreeneyedEnvy),而如果在翻譯時我們將“綠眼”譯為紅眼,字麵上看來是翻錯了,而嫉妒得眼“紅”,才正符合我們習慣的說法想法。翻譯甚難,郇月躊躇之餘,偶爾拈得一字,正與原文相吻合,則每覺喜極欲狂……在翻譯名家之前,我是不要再多嘴妄談了。

這些年來,我最怕過年過節,你問我如何過的年,真覺難以答複,中秋節將明月關在窗外容易,而春節閉門,爆竹聲依然盈耳。這種滋味,還是今年第一次嚐到,但並沒有想像的苦澀,能夠忍耐寂寞,原是學習寫作的第一步。最近我仍是讀得較多,而寫得最少,一切仍在停滯的階段,我發現一個人渡過千重山萬重水容易,而突破自己的一關原來是如此困難!多少時候來,我“獨閉空齋畫大圈”,想在紙上為自己的禿筆找出正確的方向,但仍然走不出自築的文字牆垣,這該是一個作者最大的痛苦吧?

來信中寫冰雪的那一段,我讀了又讀,使我如溫舊夢,重見二十年前校門外木橋上的積雪!更想到一個新詩人以“韻”調見稱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