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西側是一片楊林,仲秋時節,楊樹的葉子已經有一些衰敗。夕陽西下,楊樹林一半輝煌,一半蕭瑟。我喜歡這種富有詩意的情景。我從小就喜歡秋天,喜歡看秋風中搖擺著的秋草和無邊無際的油菜花。最近,我總是一個人在這裏坐著。手裏的書常常打開著,可是一頁都沒翻過。一到這裏,我好像著了魔似的興奮或憂傷,思想和情感都很活躍。我從小就喜歡一個人呆著,言語也很少,父親不大喜歡我。後來我在學校裏成績一直是第一,老師對我很看重,父親才覺得我有另一麵值得他驕傲和關注。但我在學校裏仍然少言寡語,喜歡獨處。家裏很窮,母親總是有病,父親的脾氣又很大,動不動就要打我們兄弟兩個。我穿的衣服是同學中最破的,女生好像總也看不起我。小學時,同桌是校長的女兒。她總是很霸道,把大半個座位都占去,我一旦跟她爭時,她就罵我窮鬼。我受不了,但也無可奈何。從此,我再也不跟女生坐一個桌子。從小學到高中,我很少跟女生說話。上初中時,班上有個女生長得非常好看,像畫上的人一樣。可能全班的男生都在暗地裏喜歡著她,我也不例外。她跟有些男生說話,跟有些男生卻從不說話。一次我和她在一起打掃衛生,我緊張極了,很想和她說幾句話,但又不知說什麼。衛生打掃完了,她衝我笑笑,算是我們告別了。我也衝她笑笑,竟然滿足得晚飯吃了兩大碗飯。上高中時,我在縣城裏讀書,城裏的姑娘長得都好看,可是她們的眼睛都很高。我知道她們一定看不起我,但我也看不起她們。她們有的學習很差,有的跟著一些壞男生胡混著,將來一定會做婊子。這種女人是該罵的。
在這個世界上,跟我最親近的女人隻有兩個,一個是我母親,另一個是我姨姨。她們是唯一看得起我並深愛著我的女人。姨姨比我大十歲,在我們家鄉的女人中間是最美的。我是她一直抱著長大的,她喜歡拉著我的手到處轉親戚。我為她驕傲,她也以我為驕傲。她說我一定能上一個好的大學。記得前幾年我母親病重的時候,姨姨就常常在我們家。春節的時候,家裏人多,我、母親和她就睡在一起。大概她在我小時候把我摟著睡慣了的緣故,總是在睡熟時把一條胳膊搭在我的身上,有時候還貼著我。我已經長大了,身體裏的衝動是那麼強烈。我睡不著,有時候突然從腦子裏出現她赤身的樣子,我嚇得趕緊睜開眼睛驅走這心中的惡魔。可是,睡著睡著,就又冒出這種情景來,於是,我直好睜著眼睛,或者遠遠地離開她,縮在角落裏睡去。她累了一天,晚上睡得很香,所以從沒有覺察。母親不在了,我也到縣城去讀書,姨姨就很少再到我家去。父親一個人不但要到地裏幹活,還要給弟弟做飯。
離開家鄉已經一個月了,我越來越想念她們。不知他們怎麼樣了。
他們想不想我?
9月24日晴
今天我下了很大的決心,買了本海子的詩集。這個被譽為“天才詩人”的故事深深地震撼了我。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海子心裏的苦難和我的一樣。我非常喜歡他的詩,但又不敢看他的詩。
黃昏時,我拿著他的詩集來到楊樹林中。楊樹林正值半林瑟瑟半林紅,這是我最喜歡的時候。如果世間真的有神的話,我覺得這時候就是他們出現的時候。因為在這時候,我們人類的心裏總是有一絲絕望的心理;因為在這時候,我們總是要獨自麵對自己;因為在這時候,我們總是忍不住地會遙望天空,從心底裏升起一股強烈的祈求的願望。我靜靜地讀著這個已經自殺的詩人的短詩,仿佛看見他並沒有死,他借著我的心思想,借著我的眼睛在尋找生活的啟明星。
而我,總是借著他的詩歌尋找著痛苦。
麥地
別人看見你
覺得你溫暖,美麗
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
被你灼傷
我站在太陽痛苦的芒上
沒有在農村裏生活過的人,沒有在麥地裏被太陽炙烤,沒有在麥地裏產生過幻想和絕望的人,是無法理解海子的痛苦的。城市裏生活著的人們是無法理解的。隻有我能理解。母親活著的時候,我們常常在一起幹農活,太陽最毒的時候,我們都受不了,母親就對我們說:“要好好學習,不然的話,就要這樣受一輩子罪。”
9月30日陰
公寓宿舍裏的八個同學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裏,大體分成了兩派。四個來自城市的為一派,四個來自農村的為一派。在這兩派中,又依性格和愛好分出若幹派。馬飛的家在本市,典型的獨生子女,紈絝子弟,父親是一個高幹。他的床上總是與眾不同。剛開始掛的是把日本進口的木吉它,半個月後便換成了電吉它。與電吉它同時進入宿舍是,還有他的傳呼機。他人倒是很大方,但他一般都與同宿舍的人不怎麼來往。他的朋友都是些社會上的,據說是搞藝術的,一個個長發飄飄,不男不女,高傲自大。據說他高中時就談了不少女朋友,在進入大學不到一個月時間裏,他又認識了很多女孩子。女人都是賤貨,都喜歡虛榮的東西。所以馬飛自成一派,就算是新貴吧。城市籍的有兩個性格相似,都愛踢足球,雙雙出入,情投意合,恩愛倍至。這是一派,就叫中產階級。一個愛穿藍色調的衣服,我就叫他藍調;另一個總是愛穿西裝,襯衣都是清一色的白,我叫他白領。城市籍的剩下的一個,性格很乖僻。他的家庭不怎麼有背景,父母都是工人。生下他的時候,由於工作上的困境,父母把他放在青海老家生活了兩年,後來又把他放在上海外婆家生活了五年,直到上小學時,他才見到自己的父母。他對父母一直有一種仇恨感,性格也很孤僻。他不怎麼說話,每天上課回來後就坐在床上,或者躺在床上,有時候一直聽其他同學說話而他從不插進一句話,有時候一個為抱著頭想自己的心事。他自成一派,就算是無產者吧。農村籍的學生又分成三派。程一濤來自湖南,個頭高,見人就笑,詩寫得好,學習也好,先是當了班長,後又入了係學生會,整天日理萬機,很少能見著他的人。他說他的父親是一個鄉長,後來當包工頭子,在當地建築業很有些名氣。他算是暴發戶。他是一派,我叫他激進派。我也自成一派,域外派。還有兩個,一個來自四川,一個來自甘肅,兩人沒什麼愛好,既不踢足球,也不喜歡藝術,更無雄心大誌,除了上課外,無所事事,於是到處認老鄉,我叫他們逍遙派。瘦的叫瘦長老,胖的叫胖長老。從穿著打扮和消費能力看,他們比我好不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