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天早晨我讀懂了司機的目光,我就不會來了。可我當時一點也沒有理解司機看我時的那種複雜驚疑的眼神。司機的眼睛對我充滿憐憫和疑惑。開車以後,司機一直沒和我說話,倒是劉憲揚不時地插科打渾。他似乎對他的那點家醜毫不避諱。一遍又一遍地說他老婆怎麼怎麼跪著求他,叫他不要離婚。全鎮的人都知道他養著個情婦,他的老婆隔三差五就跑到鎮上鬧一次。他老婆一來,他就東躲西藏。他似乎也適應了,老婆不來時,依然有說有笑,在鎮政府院裏扯著嗓子咋咋唬唬。
車窗外的田野還是一片枯黃。我不想聽劉憲揚扯他的閑片,木木地看著外麵。我發現我爹也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他萎縮在車座上,象是要睡著了。隔一陣,抬起眼來幽幽地看我一眼,我讓他看得很傷感,也有些悲涼,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是個不孝之子。這幾年,我對他關照得實在太少。爹老得這樣快,頭發全白了。我忍不住,摸住了爹的手。我說,爹,你要磕睡,就靠在我身上吧。爹馬上驚醒了似的,坐直腰說,我不磕睡。你要想睡,就睡一會。我搖搖頭,看著他一臉的淒惶,眼睛不由地有些潮濕。我見爹緊瞅著我,急忙把目光移到窗外。
現在的車禍越來越多。一路上,我已看到了兩起車禍。一輛拉煤的卡車竄進了地溝,還有一輛轎車仰麵躺在路旁的麥田。又走出五十多裏,我看見一輛公共汽車攔腰撞斷,正往下抬斃命和受傷的旅客,有人在路中央招手攔車,嘴裏大聲地呼喊著什麼。我們前麵的幾輛車都火箭似的衝過去了。我拍司機的背,讓他停車,下去參加搶救。劉憲揚卻一甩頭,果斷地指揮司機,衝過去。我說,我們怎麼能見死不救呢。劉憲揚高聲說,前麵的車不是都跑了麼。我馬上說,他們跑他們的,我們不該跑。說著要開車門,劉憲揚回過身來,一下拉開我的手,再次命令司機,衝過去。我看見了攔車人眼睛裏的淚光。可是我們的車一個呼嘯,從他身邊“嗖”的一聲飛了過去。我惱火地說,你們怎麼能這樣呢。你們不想去,我一個人去。可司機把車開得飛快,不一會兒竄出好幾裏外。爹緊緊拉著我的手,嘴裏不迭地嘟噥說,別管閑事。我的心裏很難受,腦部也隱隱地有些痛,眼前突然一片空白。
吉普車進入北陽是在上午10時26分,因為車朝城裏拐的時候,我特意看了一下表。而且還看了一下坐在我兩邊的父親和劉憲揚。我發現他們突然都有點緊張,惶惶地向兩旁看。爹恐懼似的抓住了我搭在前排座椅上的手。司機說到了。劉憲揚馬上說,別停直接開進去。司機懊喪的說,大門鎖著呢。我探頭向外看了一眼,立即發現他們帶我來的是一家精神病院。這家精神病院,我以前知道的,我在農村插隊的時候,一個太原的知青因父母突然自殺,就被送到了這裏。我立刻大聲道,為什麼拉我到這裏,我沒有神經病,說我神經不正常,是對我的誣蔑。爹恐慌地看著我,劉憲揚口吃地說不出話來。他咳聲歎氣了一會,見醫院大門已經打開,便求告一樣地對我說,既然來了,我們就查查,有就治治,沒有呢,我們立馬打道回府。邵大叔,你說呢。爹馬上點頭道,對,查查也好。我們也希望你沒病,你以為我們願意你有病。爹說著說著眼裏泡起了眼淚。
爹一進醫院大門,就哭喪著臉,不敢看我。到是需要我去勸他。我說,爹,我沒病。我一切都正常。爹鼻涕抿了一手,說,沒病就好。可是你咋把電視冰箱也砸了呀。近萬塊錢呢。還有,你咋砸辦公室的玻璃板呢,讓人咋看你呢。我要說什麼,劉憲揚已把我拉進了門診室。
沒有病人。隻有一個體態臃腫,白大褂象多年沒洗,臉形酷似“南霸天”的老大夫坐在那兒打盹。看見我們進來,他發抖似的打了個怔,細眯著眼把我們三個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最後把目光盯住了劉憲揚,說,你有病?劉憲揚臉一紅,趕忙指指我,是給他看。“南霸天”尷尬地一笑笑,我說麼,你紅光滿麵,目光炯炯,不象有病的樣子。“南霸天”把目光投向了我。我立即大聲道,我沒有病,是他們把我們騙到這裏的。“南霸天”衝劉憲揚會意地一笑,說,有病的人都說自己沒病。說自己沒病的人,肯定有病。我說,我確實沒病,我的神經係統很正常。“南霸天”譏夷地看了我一眼,說,我一眼就看出你神情恍惚,兩目遊離。我大聲說,我非常正常,我現在仍能大段地背誦《共產黨宣言》。“南霸天”眨眨眼說,能背誦《共產黨宣言》並不能說明你沒病。我說,我還能一字不漏地背誦魯迅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南霸天”詭秘地一笑說,這就證明你神經係統出現了毛病。我厲聲道,你這是什麼邏輯?你這是無理推斷。“南霸天”身子向後一仰,哈哈笑道,現在什麼年代了,你還說自己能背誦《共產黨宣言》和什麼緩行。你這是偏執狂的表現。起碼是精神落伍,很容易在行為上造成偏差。他把臉轉向了劉憲揚,問他說,這位同誌在單位是不是不合群,沉默寡言。劉憲揚馬上點頭說,是是。老邵同誌性格有些內向,經常和同誌們發生一些不應該的誤會。我憤怒地看著劉憲揚,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向上級反映郭宏達的經濟問題有根有據,不是什麼誤會。劉憲揚臉漲得通紅,辯白道,邵鎮長,你看你,我也沒說你什麼呀。隻是鎮政府的同誌們都說你精神上受了些刺激,行為上有些反常。那天,你把辦公室的玻璃板砸了。你知道同誌們是咋說你的呢。我厲聲說,他們貪汙腐敗,至今還逍遙法外,我看著氣憤。劉憲揚低下頭去,嘴裏卻嘟噥說,邵鎮長,不管怎麼說,大家都覺得你神經上受了刺激,需要好好診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