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說:“到了。”
邵士喜就看見遠處的山坡上布滿了鐵絲網,還有山巔上的崗樓。走近些再看,一長串墨麵蓬首的人迤迤邐邐從一口山洞裏扯了出來。這些人形若野鬼,散散漫漫地,無精打彩地飄遊著。邵士喜看得呆如木雞,失魂落魄。邵士喜說:“下窯的就這樣?”
徐福說:“你以為是趕廟會哩。”
邵士喜說:“福子哥,真是這樣,這窯我不想下了。”
徐福生氣了,說:“行啊,你回,現在就走吧。還是順著這條路,回去吧。你爹還等你鑲金牙哩。”
邵士喜沒有動,哭喪著臉說:“福子哥,你以為我真回喀。我不回,我爹還等著我的錢置地哩。”
徐福走出一步,又退了回來,笑著說:“這就對了,你以為我想下這煤窯,不是不下窯娶不上婆姨麼。娶不上婆姨生不下孩,我娘就老也咽不了那口氣麼。”
他們一前一後走到井口旁的瓦房裏。瓦房裏坐著一個戴瓜皮帽,穿綢坎肩的胖子。胖子在喝茶,無精打采地瞟了他們一眼。徐福畏畏縮縮地走上前去說:“牛廠長,我這次回去還領來一個。”
胖子象打量牲口似的看了邵士喜一眼,說:“有點瘦,不過,看得出來還能受苦。”
徐福說:“受苦是好把式哩。”
胖子點點頭,說:“去勞資股交錢領工具吧。”
徐福示意邵士喜出去,說:“廠長,不是介紹一個,給一份介紹費麼。”
胖子說:“那是三天前的章程,從今日開始,不再給介紹費了。”
徐福說:“我不是白介紹了麼。”
胖子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你可以讓他再回去麼。”
徐福就退出來了,他看見邵士喜癡眉瞪眼地望風景,就懊喪地說:“你不是想回麼,你回吧,這下窯真不是人幹的。”
邵士喜驚異地,說:“窯上不要我?”
徐福邊走邊說:“這些王八蛋,說話不作數,屙下能吃進去。我操他八輩祖宗。眼看到手的五塊錢沒有了。”
邵士喜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小跑著在他身後追著,喘著氣說:“老虎不吃回頭食,我咋好意思回去哩,你讓我咋和我爹我娘說哩。”
徐福把邵士喜帶到山坡下的窯洞外邊,說:“你想下就下吧,將來有個三長兩短可別埋怨我。記住,不是我誆你來的,是你非要來的。”
徐福又說:“願打願挨。我就不說什麼了。你帶錢了沒有?”
邵士喜搖搖頭,說:“我是出來掙錢,還帶什麼錢。”
徐福說:“這就怪我了。我先給你墊上吧。不交錢領不上油燈,領不上鐵鎬。沒有油燈,沒有鎬把,你咋掙錢哩。”
邵士喜說:“我給有錢人家扛長工,也沒聽說自己出錢買鐮刀,買鋤頭呀。”
徐福說:“就是麼。可這礦上就這章程。二占區比日本人還殺剝。我給你先墊上,下月開資你還我。人不親土還親。誰讓我把你領出來了呢。士喜子,你說我這人咋樣?”
邵士喜忙說:“你這人真好。”
徐福嘻嘻地笑了,說:“我這人就見不得棲惶人。那天,你一說要跟我來下窯。我就咋也忘不了啦。醒著睡著都記著你的這件事。”
邵士喜說:“你心腸真好。”
徐福說:“好不好吧。人好能咋地。你等著,我給你登記,領工具去。”
不一會兒,徐福帶著油燈,拿著鐵鎬走了出來,說:“都辦妥了。他娘的,又漲價了。三塊八了。要是回了咱村裏,一塊錢也沒人要。明坑人麼。”
邵士喜接過油燈,接過鐵鎬,左看看,右看看,說:“就這,靠這就能掙錢?”
徐福說:“可不就靠這,你以為打日本人呢,要洋槍洋炮。咱下窯的就靠這。”又說:“士喜子,餓了吧?”
邵士喜說:“不餓。”
徐福說:“你別騙我了,走吧,咱們喝酒吃飯去。今日本來應該是你請我。可你還沒掙上銀錢,我就先請你吧。”
邵士喜忙說:“等我日後掙下銀錢,隔幾天請你一次。”
徐福笑著說:“不敢,我也承受不起,你一年請我三四次就行了。我這人別的不好,就愛喝幾盅酒,喝得迷迷糊糊,心裏就清靜了。啥也不想了。什麼爹娘老子啦,娶婆姨生孩兒啦,熬日子啦,啥都忘得光光的啦。腦子就沒有糟心的事啦。”
邵士喜說:“真是的?”
徐福說:“我還哄你不成。”
徐福舉起碗說:“喝吧。”
邵士喜猛喝一口,頓時火辣辣得眼冒淚花,卷著舌頭說:“不行,我不行。”
徐福說:“那有不行的,你再喝一口。”
邵士喜就又喝了一口,酒鋪裏的人便在他眼睛裏顛顛覆覆的晃悠,他說:“我真不行了,我要暈過去了。”
徐福說:“你吃菜。”
邵士喜的手顫顫地去挾菜,卻挾在了徐福的臉上。徐福就開心地大笑,說:“你真喝多了。沒事的。來,我把盤子遞到你嘴邊,你隻張口就行了。對,對,就這樣吃。”
邵士喜像狗舔盤子似的吃了幾口,便覺得舒服了些。他還想吃下去,卻見盤子忽忽悠悠地飄走了。
徐福把盤擱在自己一邊說:“你太能吃了。一盤子山藥蛋,你吃下多半盤子。”
邵士喜羞得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支了頭,傻嘿嘿地笑。
徐福淺斟慢飲著,一邊說:“咋,舒服吧。還想家不想了,不想了吧。還覺得下窯苦不苦了,不想了吧。對,一喝了酒,就啥他娘的也不想了,就想睡覺,下窯的人,沒有不喝酒的,為啥,喝了酒就啥也不怕了,二占區也不怕了,天下就是咱老子一個人的。”
邵士喜直盯盯地看著徐福說:“福子叔,你說得太好了。”
徐福卷著舌頭說:“你咋又叫我叔了,不要叫我叔,你一叫我叔,我就老了,我還沒娶婆姨呢。”
邵士喜很愧疚,拍著自己的腦袋說:“你看我,一喝酒就忘了,福子哥,你不見我的怪吧。”
徐福說:“我咋能見你的怪呢。人不親還土親呢。我隻是不想讓你叫我叔,我比你才大三四歲。我咋好意思當你的叔呢。走在路上,你叫我叔,人家還以為我五六十了,我雖然顯得老氣,可我到底才二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