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歲時,我曾被迫轉學回到村裏。我的一位本家伯父十分自豪地向我講述了先祖的身世和壯舉。我想,我的自傳應該從他寫起。雖然我們這些不肖子孫,已退化到今天這個地步,可我們還引他為榮。就像我們國家現在雖然在科技、經濟方麵遠遠落後於西方諸強,但這並不影響我們民族曾有過的輝煌。我們的一些同誌,為什麼每每把“四大發明”掛在嘴上,心理其實是一樣的。
我的這位先祖不姓邵,姓李,名璉。官做得不大,但也不算小,奉儀大夫,正五品。相當於現在的廳局級。放在地方上,也為一方諸侯,在朝裏就是一般官員了。《明史》和《明季北略》及《明亡過略》中之所以提及他,是因為明朝覆滅之前他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這件事情簡單地說,就是損富益貧。
當時的明王朝已是岌岌可危了。連年幹旱,草木枯焦。“民爭采山間蓬草而食,其糙類糠皮,味苦而澀。食之,僅可以延不死。至十月以後蓬盡矣,則剝樹皮以為食,冀可稍緩其死。迨年終樹皮又盡矣,則又掘其山中石塊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輒飽,不數日而腹脹下墜而死。民有不甘食石而死者,相聚為盜……”於是“流冠”轟起,李自成和張獻忠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起事的。當時朝中文武官很多,皆想不出平息暴亂的主意。其實也不是想不出,是懶得去想,一想就想到了自身的利益。大家早朝的時候,就隻聽崇禎帝在那裏歎氣,然後陪著歎氣,最後退朝回家享樂去了。我的這位先祖顯然是個愛出風頭的人,他不甘寂寞,退朝後又無樂可享。他的糟糠妻子比他年長六歲,已是半老太婆,家中又無婢女小妾。三個兒子,一個早年夭折,一個在寧夏任職,還有一個紈絝子弟,已近似斷絕關係,他在家裏頗為枯寂,又憂國憂民,就想出了這麼一個遭到滿朝大臣一致抗議的“損招”,“以兵荒之故歸罪富家”“損有餘以補不足,”令江南富家報名助餉。一天早朝,他把這個建議奏給了皇上,崇禎聽了還沒來得及表態,就遭到文武百官的強烈譴責和憤怒聲討。我的先祖,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崇禎皇帝沒有“獨裁”,他知道從朝廷安危而言,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卻沒有勇氣撼動支撐皇朝的這些社會基礎。就這樣不了了之。從此,我的先祖在朝中日子很不好過。幾乎沒有一個與他說話的人了。我的先祖沒有因此而收斂,因此而思過更新,反而走向了極端。你們不是說我“狂妄”,說我“愚癡”麼。他索興認真了起來,到處搜集官員們的“黑材料”,今日參這個一本,明日參那個一本。據史料記載,他在被殺前的那一年,共彈劾四品以上官員三十四人。雖然他的奏本多半被崇禎擱置一旁,但還是被文武百官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必須除之以後快。他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我的先祖那天也該出事。崇禎帝下了《罪已詔》,做了自我檢討之後,文武百官莫不扼腕歎息。他卻在百官身後輕笑了一聲。就這一聲傻笑斷送了他的性命。
馬上有人向崇禎起奏,說他對皇上的《罪已詔》頗有譏誚之意,有辱龍顏,罪不可赦。崇禎很愛麵子,當時的心情又很不好。遭此譏諷,當然不會寬恕了。加之百官在旁邊推波助瀾,便命人將我的先祖推出斬首。刑部大臣曾被我先祖彈劾,早有報複之念。假借旨意,將我的先祖一家滿門抄斬。連遠在寧夏的那個兒子也未能幸免,全部淩遲處死。唯一僥幸留下來的便是那個早已斷絕關係的紈絝兒子,他在妓院裏躲了一年。然後挾一妓女遠走高飛,在山西落了戶。第二年,明朝滅亡。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之前,據說連連跺腳,悔不迭地責怪自己,“我不該殺李璉呀。這滿朝文武隻有李璉一個忠臣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