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3)

我還發現,這裏的病人都很善良,沒有一個有侵犯、侮辱他人現象的患者。他們找你說話都小心翼翼,甚至誠惶誠恐。觀察你很久,才敢走到你麵前。說話的神情也多半是討好的樣子。如果他們一旦發現你有厭倦嫌惡的意思,馬上退你很遠,用一種負罪的目光在很遠的地方偷目虛你。他們都很有禮儀,不論吃飯排隊,還是輪流洗澡,都非常謙讓,有一種英國紳士的風度。當然,他們也有病症發作的時候,但無論如何發作,都決不淩辱他人。這是一支被人類正常生活遺棄的群體。我想,在他們患病初期,可能都遭受過那些處於正常狀態者的鄙夷,嘲笑,甚至戲弄。所以,他們都幾乎變得畏畏縮縮,時時刻刻看別人的眼色行事。每當我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就分析我的“同類”,何以會被遺落在這個非正常的圈子。他們在精神健全的時候,可能大多是善良之輩,性格或許內向,心胸或許狹窄,意誌或許薄弱,但他們決不會是陰險惡毒之人。那些心地陰暗,為人詭詐,性格狂暴的人,往往會用中傷他人,陷害忠良,報複社會來發泄自己的鬱積和不滿。他們是不會因生活的重負,命運的打擊,社會的不公而委屈自己,壓抑自己。凡是被命運遣送到精神病院的人,都是社會施以不公,命運嘲弄了的弱者。應該承認,命運並不總是不公正的。餘誌高曾是山西大學的高材生,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他可能已經按照早已內定的名單到國外留學去了。可是因為地主成份的父親的自殺,一夜之間,便被開除出了革命隊伍,最後被送進了這裏。當然,他應該承受住這個無情的打擊。可有些時候的打擊,卻是難以使人承受的。

我在監獄的那六年裏,神經也曾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失去笑的機能的。出獄幾年以後,我才又學會了微笑,可是學會微笑不久,我又覺得自己臉部的肌肉漸漸僵硬了起來。難道這就是精神分裂的前兆麼。

我還是不願意承認自己有病。“南霸天”給我診治了三次。他所謂的“診治”,就是與我聊天。大概也就是“疏導”的意思,因為我不承認自己有病,我便很少與他搭話,也拒絕回答他的問題。他不急不躁,甚而和顏悅色,與平日的態度迥然有別。他對我說,你的情況我們已大致掌握了。你的確在神經係統上有不正常的症狀。你常常失眠吧。我沒有回答他。你是不是經常感到煩躁。我還是沒有回答他。他不氣餒,又問我,你是不是感到苦悶,常常因為這種苦悶得不到渲泄而感到精神恍惚,寢食不安。我抬起眼睛看了看他。他笑了一下,為自己判斷得到我的反應而有點欣悅,他說,你看,你承認了吧。他接著說,你是不是總感覺有人要誣陷你,迫害你,或者在背叛你。我沒有回答,可我很注意地看了看那個陳強似的尖鼻子。

他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說,你覺得這幾天精神如何。我還是沒有興趣回答。他有些不高興了,可還是問了我一句,你在我們這兒已住幾天,感覺如何?我不想讓他太失望,便說,感覺還可以。他便擠擠眼睛又笑了一下,最後說,你在這兒安心住一段吧。對一些病人來講,這兒幾乎是世外桃源,不愁吃,不愁穿,沒有人侮辱,沒有人陷害,也沒有你們官場上那些是是非非,爾虞我詐,也不用擔心物價上漲,失業下崗。是不是,邵合作同誌。你願意寫你的自傳,你就寫吧。據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研究,描寫自己的痛苦經曆有助於患者康複。好了,你可以回病房了。離開治療室的時候,我凝視了他一會,我發現,他競然變得有些靦腆。我想,這個“南霸天”還是有點人情味。

十三歲的除夕,我是在本家伯父的床上度過的。本家伯父的木床是全村唯一的一張床。我盤腿坐在木床上,聽本家伯父訴說我們邵家的曆史。那個除夕夜,很冷,已經下了兩天的大雪把路全都封了。寒風料峭,砭人肌骨。我在家裏呆不住,要出去,奶奶就說,你要出去也行,找你十二大爺來家裏過年。我剛要出門,奶奶說,叫不叫吧,叫他也不會來。他那個怪勁我知道。我還是堅持要出去,奶奶就說,那就叫去吧。他來不來是他的事情,咱禮數到了。

本家伯父是獨身,年逾四十仍未成家。這是他在村裏遭受非議名聲不好的主要原因。沒有結婚的光棍,村裏有十幾個。村民對這些光棍都施以同情,憐憫,但本家伯父卻是一個例外。他是有條件有能力結婚而不結婚,這就是一種極不正常的現象,是一個讓人無法理解和不肯原諒的問題。直接影響了他在村裏的形象。和我同宗的一位長輩,對他這個本家侄兒就看得頗不順眼,他站在大隊場院裏,對人們說,怪不得縣裏不讓他當聯校校長了,連個婆姨也娶不過,誰用他呢,孩兒們都怕跟他學壞了。我後來發現,連學校的學生都對他頗為不恭,除了勉強接受他傳授的知識,對他其餘教化一律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