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家伯父其實並非醜陋不堪,讓女人側目而視的男人。可以說,他長得非常清秀,高挑身材。平日衣服洗涮得也頗為整潔,寒冷季節,脖上係一條藍圍巾,象五四青年一樣。他母親早亡,舅舅又膝下無子,就一直跟著在城裏當先生的舅舅生活。解放前夕考入師範,後分配在城關公社當過兩年聯校校長。“反右”時因沒有完成抓出三個“右派”的指標,以包庇“右派”的錯誤貶回我們村裏。如果說,本家伯父給我留有深刻印象,那就是他的“潔癬”。我從未見他有一次在學校的茅房入廁,每逢他要解決排除的問題,就象當年在延安的毛澤東,扛一把鐵鍬到附近地裏方便。他說他不能目睹別人的糞便。他的窯洞收拾得可以說一塵不染。吃飯前都要將碗筷盆勺重新用水洗一次,學生老師也可以去他的宿舍,但不能坐他的床,在他的被褥上躺靠倚壓。他從不應邀去親戚朋友家吃飯。他後來告訴我,他無法想象經過那些抓屎、弄尿、喂豬、喂雞的手弄出來的飯是一種什麼味道。
總之,他隻吃用自己的手做出來的飯,所以奶奶後來判定他不會接受邀請,去我們家過年,她隻是看在本家伯父待我如子的份上,讓我履行一個邀請的儀式。本家伯父果然拒絕了我的邀請。我還沒有把奶奶教我的話表達完,他就斷然地說,我不會去的。
看他麵無表情的樣子,我覺得該走了,我剛要走,他卻說,今天天冷,上床坐吧,我幾乎沒有猶豫,就跳上床去了。這是我第一次坐床。在我們礦上,我也沒有見過這樣鏤刻精細的木床。礦上的人也都睡土炕。
本家伯父翻出一塊軍綠毛毯,壓在我腿上,今天天冷,他說,我受寵若驚,我想說點別的什麼,說出口的話卻是,大爺,你怎麼不結婚呢,你也該有個婆姨哩。我的眼睛看見本家伯父的臉上有什麼東西跳了幾下,隨即又變得木然。他衝我翻了一眼,說,你小孩家家的,說這些事。我馬上說,不是我要說,村裏人都這麼說。本家伯父歎了一口氣,苦笑一聲說,我不會結婚了,這輩子就這麼過,一個人自在,隨意,沒有枷鎖。
應該說,當時我並不理解他的話,我象村裏人一樣,也認為結婚是一件必須完成的事情。兩年之後,在本家伯父懸樹自盡前,我才知道,他是有過戀人的。這位戀人在他籌備婚事之前一個月,以飛快的速度嫁給了一位離異的老八路幹部。從此,他便不再相信愛情,也淡薄了平庸的婚姻。
本家伯父往爐膛裏加了幾塊煤,也坐到床上。他孤清的臉上笑了笑,點著一顆煙,對我說,年三十,也沒事,我給你說說咱邵家的曆史吧。
村裏響起了鞭炮聲,“劈劈叭叭”零落而有些沉悶,本家伯父看見我並沒有因為炮聲而分散精神,仍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滿意地笑了。
他以一種無限懷舊的口吻對我說,我們邵家,除了李璉,還出了一個上了史冊的人物。嘉靖年間的縣誌上有他的名,不過,他也不姓邵,他姓郭,我們邵家三易其姓呢。
我們這位姓郭的先祖,是李璉的曾孫,也就是李璉那個紈絝子弟的孫子。我以前給你講過,李璉滿門抄斬後,隻逃脫了這個紈絝子弟。這個紈絝子弟怕朝廷追殺,易姓改名,隱居在山裏。靠著那個妓女豐厚的積蓄,頤養天年,竟然活了八十多歲。他的兒子很聰明,但他沒有送去讀書。他認為李家落得家破人亡,全在書讀得太多。到不如做個安分守已的平民好。他的兒子終生務農。兒子的兒子,他們也沒有讓他多讀書,也不準備送他趕什麼考,十四五歲時送他到縣城糧鋪做了學徒。